第十三章
沉岸又消失了,郁霧把新西蘭的風景都看熟了,他才現身。 傍晚,雪山皚皚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湖水里。郁霧坐在河邊長椅上喂鴨子,聽到樹葉被踩碎的聲音回頭看了一眼,而后把手里的面包掰得稀碎扔進湖里。 沉岸在她身旁坐下,佛手柑氣味混著雪山腳下冷冽的風一陣陣地吹過,他側頭看她,問:“這幾天玩得開心嗎?” “知道它們是誰嗎?”郁霧指了指搶食的鴨子,“我的好朋友們。” 沉岸漫出一聲含笑的呼吸,“抱歉,沒能好好陪你,是我不好。一會兒帶你去坐纜車好嗎?” 在來新西蘭的飛機上,郁霧就興致勃勃地和他討論過旅行路線,抱著ipad備忘錄邊問邊寫:“我要喂鴨子,坐天空纜車,爬雪山。” “鴨子可以喂,纜車每天坐好幾回都不是問題,但雪山不能爬。”她的身體太弱,一旦感冒發燒在異國很難處理。 聞言郁霧眼里的光都滅了,她很不甘心地說了聲好吧,然后在ipad上刪掉爬雪山這一項任務。 真到了目的地后,她確實完成了大多數心愿。虞向晚陪著她四處觀光,也喂了好幾次鴨子,就是沒預料到沉岸會全程缺席。 她花了好幾天才明白失落從何而起,不知不覺中她把沉岸當作親近的人了,他的陪伴是理所應當,缺席就是不可饒恕。 風吹得郁霧鼻子通紅,她呼出一大團白霧,揪了面包屑給沉岸,心里不痛快但愿意和解似的說:“跟我的朋友們打個招呼。它們陪了我21天,每晚都和我在一起發呆。” “感謝你的朋友們。”沉岸壓了壓她的帽子,掌心覆住她的后腦揉了揉。 沉岸和她一起喂鴨子,討好般搭話:“你給它們取名了嗎?” “好幼稚,誰會那么做?”郁霧擠兌完他后,拍拍手站起身催促道:“不是要坐纜車?晚了要排隊。” 纜車緩緩升至至高點,水珠在云端結晶釋放出成片的丁達爾效應揮灑在山頭,暮色籠罩著整座皇后鎮。 看著流光溢彩宛若鎏金的河流,郁霧情不自禁喃喃自語道:“像爸爸設計的流沙。” 流沙是郁錦華設計的珠寶系列,以流沙瀑布為靈感,擇選夢幻的彩寶鑲嵌成凌厲的豎線擬態自然之美。 “流沙?”沉岸垂眸看她。 “爸爸最后的設計,但沒能推出,只剩下稿子了。” 沉岸用只有他們倆聽到的聲音,輕聲安慰道:“一定很漂亮。” 確實很漂亮。那是郁錦華費了很多心思完成的設計,擱置又重啟,反反復復多年才完成的。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纜車也到了下客處,郁霧拾起心情,抬頭對沉岸說:“我餓了。” 飯后走在空曠的街頭,遇上賣花的孩子,沉岸全部賣下給了郁霧。 小男孩拿著一沓錢不停彎腰,介紹自己叫Jack,家就住對街,花是mama種的,如果喜歡以后可以長期供應。 郁霧禮貌地回答他說自己叫Luna,贊美他的花很美,但他們很快就會回國了,希望以后會有更多的人能買到他的鮮花。 “Luna,很美的名字。”沉岸挑眉看她:“是月亮的意思嗎?” 郁霧抱著五彩繽紛的花,答非所問:“比上次好看點。” 沉岸沒反應過來,“什么?” “白狗花籃,真的很丑。”郁霧忍了兩年,終于說出了口。 沉岸愣了一下才笑出聲,“我會努力提高花品的。這次不算,是為了讓那個孩子早些下班回家。” 郁霧不在意地哼了一聲,抱緊花快步溜進了酒店大堂。 沉岸沒再離開,也沒再無休止地電話會議,好好陪她過完了最后的假期。 回國后,郁霧升入初二,沉岸比從前更忙了。 眼見快要過年了,郁霧復診完回到家,盯著花園里新栽的花發呆。 沉岸有68天沒回來了。 注意到她在賞花,傭人上前說:“小姐,這是下午的時候沉老板讓人送來的,真好看。還送了幾盆蝴蝶蘭放屋里,我昨兒經過花鳥市場看到一小盆蝴蝶蘭就得賣好幾百,那么一大盆,比門還寬,肯定老貴了。” 這個阿姨是個熱心腸話癆,碰上人就說個不停。 郁霧聽夠了,抄起剪刀沖到花園里把花剪得一干二凈,又在客廳遷怒似的干活。 她想起和沉岸初次正式見面時,他送的那個奇丑無比的花籃,又莫名想到還欠他一個代工永生花的人情,于是手比腦子快地插起了花籃。 那晚失蹤人口沉岸回家了,還是因為傭人的告狀。 郁霧沒給他好臉色,第二天還發現話癆阿姨被辭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和沉岸一個路子溫溫吞吞的吳媽。 郁霧揣著壞情緒去上學,大課間班主任開了個短會,告知學生下周一要開家長會,作學期總結。 周一當天,午休時人擠人往食堂沖,郁霧端著餐盤找到姜幼恩坐下后,還沒來得及動筷子,就聽到身后的人在議論自己。 “誒,上次開家長會,郁霧家里來了個大jiejie你記得不?聽說她父母死了。” “呀?死了啊?怪不得那么古怪,也就欺負姜幼恩是個韓國人什么都不懂,才扒著人家玩兒。” “她天天逃體育課逃課間cao的,憑什么呀。還就她披頭散發的,矯情。” “晚自習也沒見她上。我回家跟我爸媽說我們班有同學不上我也不想上,我爸媽可生氣了,說我好的不學盡學壞的,還讓我別去和那種沒家教的同學走太近。” “我還聽說,她有神經病。” “什么神經病呀?” “是真的神經病,會突然發瘋打人的那種,我沒在開玩笑!” 不知是她們偽裝技術太惡劣還是故意那么大嗓門,郁霧一字不落地聽到了,包括和她坐在一起的同學。 姜幼恩一腳踢開椅子,指著那幫子碎嘴子怒斥道:“瞎說什么你們!” 郁霧站起身,手都在無法自抑地發抖,“我爸媽確實過世了。我沒欺負過誰。我沒法參加激烈運動是醫囑。不上晚自習是因為另請了家教。我沒有神經病。我更沒有義務在這里一樁樁一件件跟你們解釋,但我沒法容忍你們不尊重人抹黑我!” 她一把揪住說得最起勁的那個同學,瞠目欲裂道:“人都會死,你也有死的那一天。” 有人跑過來不小心打翻了餐盤潑了姜幼恩一身,姜幼恩尖叫著抓住那人推搡,被郁霧揪住的女生哭著打人,郁霧紅著眼還手,熱心腸的班長著急勸架,現場混亂一片。 雙方被趕到的老師分開,一起帶去了辦公室。 郁霧緊握著拳,指尖掐得手心發疼。看著對方哭訴的眼神仿佛有千根針,女生嚇得嚎啕大哭,顛倒是非指控郁霧故意傷人。 憤怒在胸口不停地翻滾,她渾身都在發麻,不斷攀升的痛苦在沉岸推門而入時爆發。 郁霧看到他焦急地朝自己奔來后,一瞬間失去了力氣,栽到地上抽搐不止。 肌rou痙攣的劇痛加上沉痛的情緒快把她燒死了,郁霧知道自己癲癇犯了,她拼命想停下來卻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 盡管在熟悉的懷抱里,盡管被漫天的佛手柑護住,可她快要死了,她在煉獄般的病痛中竭力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郁霧分不清視線是被汗水還是淚水模糊的,她努力睜眼想去看清沉岸的臉,僵硬的手指攥緊他的衣領。 她有怨要發有氣要撒,可最后只能艱難拼湊出四個字,“怎么才來............” 說完她就昏了過去。 醒來后又是溫馨的天花板,轉頭是候在病床邊的沉岸,他握拳撐著頭打盹,面容清雋溫潤,睫毛在眼瞼拓出一塊柔和的陰影。 郁霧長長地松了口氣,就好像心里的疙瘩就這么被捋平了,明明沒有大動干戈。 她動了動,發現胳膊被鉗住了。 沉岸睜開眼,眼尾還透著睡眠不足的薄紅,他松開了握著她胳膊的手,給她喂水按鈴,對學校發生的事閉口不談。 郁霧也不想說,她從來都不是愛叫苦的性格,并不是懦弱,而是從小父母就教育她,不要浪費精力在任何負面的事情上。 醫生進來巡房,而后沉岸跟著出去了。 郁霧枕著手背又睡了一覺,醒來后發現病房外烏洋洋一群人,其中就有涉事的那兩個女同學。 沉岸背對著窗,無法看清臉,但從他挺闊的身影和對著他點頭哈腰的夫婦來看,屋外的氣壓很低。 虞向晚敲門進來,溫聲對郁霧說:“Luna,餓了嗎?” 郁霧搖搖頭,不由得往窗外看。 虞向晚解釋道:“他們是來向你道歉的,沉老板的意思是讓你決定。” “讓她們進來吧。”郁霧撥了撥睡亂的頭發,想讓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失禮。 兩家父母領著自家孩子進了屋,在學校里郁霧從沒見過這樣的她們,個個眼睛都腫得睜不開,樣子也很狼狽,披頭散發的。 郁霧頷首示意,先開了口:“叔叔阿姨們,抱歉我這樣見你們。” 看到這孩子纖纖弱質臉色白得像紙,受了委屈還能這么禮貌,身后四個大人更是慚愧不已,把孩子推上前怒道:“說話!” 兩個女生結結巴巴地道了歉,哭得都喘不過氣了,對不起三個字也讓人聽不清。 郁霧安靜聽完,禮貌又疏離地說:“我不接受你們的道歉。因為你們不尊重我過世的父母,不尊重同窗,拿我的缺陷取笑。” “沒有缺陷。”站在門口的沉岸插了話,“你很健全完美。” 他們的視線隔著吊瓶柱和擁擠的人影重合,郁霧沒有血色的臉上浮現了很淡的笑意,“別插嘴,監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