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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們住在一條狹長的弄堂里邊,大門口一條水門汀劃開左右兩個區域。 帶工老板是認得杜均的,穿著黑色綢衫,點頭哈腰上來給杜均裝煙:“杜老板,是不是這群豬玀在廠子里惹事了?您不好動手,放著我來,我來教訓她們?!彪S手拿過旁邊墻上掛著的鞭子,抽起來:“揍你的,懶蟲,不好好做工!” 周圍路過的居民對此習以為常,連停下來瞧熱鬧的都沒有,被打的那個小姑娘,蜷縮成一堆,嗚嗚哭著,并不敢太哭出聲。 陳殊生平頭一次見這樣慘無人道的事情,氣得手發抖:“住手,誰許你這樣平白打人?” 馮太太把那個挨打的小姑娘拉起來,衣襟都被鞭子給抽破了,背上起了幾條血痕。 帶工老板不認得陳殊,只是以為是跟著杜均來的,呵呵笑兩聲:“小姐,人有千種命的,像小姐這樣的貴命不是人人可以有的,她們這樣的賤命才是一抓一大把的。您要是可憐她們,替她們贖身,做個活菩薩,也是可以的?!?/br> 說話這樣不尊重,杜均聽不得,抬起腿就是一腳:“你跟誰說話?這是我們固本肥皂廠的大股東,你這些工人說不要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那帶工老板被踢了一腳,反而爬起來道歉:“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有眼不識泰山……”車轱轆話來回轉,還裝模作樣伸手去抽自己嘴巴。 陳殊皺眉:“好了,帶我們上去看看!” 如同馮太太所說,真是鴿籠一樣的小房間,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時候已經是下午了,房間里還睡了三十幾個小姑娘。那帶工老板手下的打手,便拿木棍敲床板:“起來了,豬玀,還睡?大老板瞧你們來了,再不起來,叫你們沒了廠子的工作,買到窯子里去?!?/br> 其實她們這樣的小姑娘,買到窯子里去也是沒人要的,最下等的胡同院子也嫌棄她們瘦小、土氣,沒二兩rou的。 那個帶工老板彎著腰,給陳殊解釋:“她們做的是夜班呢,白班夜班的倒,這間房子可以住六十個人呢,翻了一倍?!比耘f毫無知覺的炫耀自己的經濟頭腦。 房間里住的那幾十個姑娘,仿佛被吵醒的蜜蜂一樣,活動起來,旁若無人的穿衣服,系褲腰帶,有的徑直拿了床頭的尿壺,當著眾人的面開始尿了起來。有的穿錯了衣裳,便立刻脫了,微微背過身子,半裸著背部當眾換衣服。 杜均撇過頭:“真是沒廉恥!” 只是發生在眼前的這一切都是無聲的,這群姑娘只是十五六歲,大的也不過是二十來歲,卻麻木非常,仿佛一群行尸走rou。 陳殊十分震驚,就見二樓跑下來幾個年紀更小的小姑娘,大約只有十一二歲,把睡覺的木板都卸下來,堆放在墻角,摞起來一高摞。又把墻上的桌子拿下你,熟練的從米缸里邊掏出幾把米,放進鍋里邊,加上幾瓢水,煮上一會兒,就是一鍋粥了。 馮太太看得心酸:“陳小姐,你看,她們吃的都是什么,是秈米、鍋焦、碎米和鄉下人用來喂豬的豆腐渣!” 杜均不曉得這有什么好看的:“陳小姐,她們是可憐,可這世上的可憐人多得是,我們也沒辦法的。況且,她們就是來做工而已。” 陳殊微微哽咽:“是,世上的可憐人多得是,我們幫不過來。但是她們是我們工廠的工人,我們就得對她們負責?!鞭D過頭問杜均:“我們廠子不是新修了一批宿舍嗎?先撥給她們?。 ?/br> 杜均表示反對:“那可是給將來的大學生準備的,而且項總經理已經去北平去請人了,再修的話恐怕來不及了吧?” 陳殊不忍心再看,往樓下走:“什么來不及?起一棟宿舍,只要兩個月的時間,這中間的兩個月可以請他們在外面租房子,房租報銷。我想他們也不會不同意?!?/br> 杜均追著陳殊下樓:“可是……” 陳殊轉頭,目光定定:“沒有可是,如果親眼看見這樣的情形,依舊不為之動容,那完全可以稱之為麻木的中國人了!” 杜均邊走邊道:“可以這有什么用呢?她們是簽了包身契的,她們每個月的錢都是要交給帶工的?!?/br> 陳殊道:“至少可以讓他們吃好、睡好,不立馬因為什么意外死掉。至于包身契,這是違反民國法律的,我自然會回去想辦法?!?/br> 杜均本想在說點什么,這些帶工老板雖然看著不起來,但是在上海灘勾勾連連了不少三教九流,要是鬧氣事情來,也是麻煩的。至于解決賣身契,杜均想,即便你是廖公的秘書,這事兒辦起來也沒那么容易。 只是陳殊態度堅決,便也沒有杜均說話的份了,只想著回去發個電報告訴項松茂。 那個挨打的小姑娘,后背都是血痕,馮太太心善,拉了她回家,要給她上藥。 這個小姑娘瘦的可怕,身上除了剛剛被鞭子抽出來的血痕,還有不少淤青,整個人也臟得不成樣子。馮太太親自燒了水,叫她去洗澡,誰知她不會用家里的水房,便又親自帶她進去,給她洗澡。 她雖然比家里的兩個小丫頭大五六歲,個頭卻一般高,拿了爾雅的去年的舊衣服給她,也正好穿得上。 馮太太做了餛飩給她,她默默吃了兩個,邊吃邊流淚,跪在地下給馮太太磕頭,砰砰砰,磕得地板直響:“多謝馮太太,多謝馮太太,多謝馮太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