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猶剪燈花弄(6)
紀華陽命司機將汽車停在一棟臨湖的西班牙小洋房前。 走進書房時,辛建義已在此久候多時,壁上掛著最新永軍版圖。 “沒想到啊,還寄希望凌子風會鬧出點什么動靜,沒想到他倒還沉得住氣。”辛建義有些失落。 本以為故意讓凌子風抓住漏洞,潛入永空軍參加校閱式,大庭廣眾拆穿赫連澈殺害友人,強占友妻的事實。誰料他竟一言不吭,簡直令人大失所望。 紀華陽嘆了口氣,“所以我們還是要做多手準備,建義,你訓練的人怎么樣了。” “辛某做事,紀先生大可以安心。”說畢,舉起玻璃杯,兩人笑著碰了個杯。 天上元宵,人間燈夕。 到了元宵那日,街上歌舞百戲,售藥賣卦,鱗鱗相切,擠滿整個北平城。 蘇北北興奮得不行,連晚飯都不肯吃,就把兩只小胖手,一只遞給蘇曼卿,一只遞給赫連澈,讓他們牽著自己去看花燈。 北平大街小巷皆張燈結彩,有五色琉璃制成的蘇燈,新安產的無骨燈,玳瑁飾之的鯇燈,新巧怪奇,林林總總,無所不有。伴著笙蕭鼓樂,五色熒煌旋繞,街市便如耿耿星海般曲折綿延,錦繡交輝。 赫連澈抱起北北,站在浮攤前打燈謎。 “小小姐,您聽好了。”浮攤老板是個年輕小伙子,兩片嘴皮翻得賊麻溜,“前面來只船,舵手在上邊,來時下小雨,走后路已干,打一日常用品。” 蘇北北水汪汪葡萄眼,滴溜溜一轉兒,脆生生對老板說,“熨斗!” 聽聞正確答案,旁邊幾名圍觀的長髯老者方恍然大悟,不由朝蘇北北豎起大拇指,稱贊不已。 “爸爸的小聰明蛋,你怎么知道是熨斗?”赫連澈捏著女兒rou嘟嘟臉頰問。 “因為mama總是用熨斗給北北燙小裙子!”蘇北北將猜對燈謎的獎賞,超大顆水果糖,剝開外殼,連著糯米紙喂進蘇曼卿嘴里,拍馬屁道,“如果不是mama,北北肯定猜不出來。” 一番話說得蘇曼卿難得笑了,連日來的愁容滿面,也雨后初霽。 “小小身兒不大,千兩黃金無價,愛搽滿面胭脂,常在花前月下,打一文房器物。” “鳳仙花!”蘇北北小嗓子叫得賊響。 赫連澈側眸看她,提示道,“再想想,人家不是說了是文房器物么。” “鳳仙花就是小小的,還可以當胭脂用,上次我還給爸爸涂了呢。”蘇北北仰起脖頸,十分驕傲自己的答案。 赫連澈刮她鼻尖,“你還好意思說,害得爸爸好幾天都出不了門。” 想起上次北北趁他午睡,將鳳仙花搗出的緋紅汁液抹他臉上,鬧了好大一出烏龍。可這是自己親閨女,除了哄著,還能怎么辦。 又接連猜了幾個燈謎,蘇北北有答得上的,也有答不上的。 “小小姐,答案不是女將軍,是岳飛啦。將軍要辛苦作戰,指揮萬千兵馬,女人是當不了的。”老板用袖子擦抹額頭汗,笑得一臉無奈。 小人兒胸脯挺得直直的,嗓音鏗鏘,“怎么沒有女將軍,怎么當不了?爸爸說只要我愿意,長大后,可以當女將軍,女建筑家,女飛行員,女科學家,可以和任何男子競爭。爸爸,你說是不是?” 赫連澈望著自家女兒亮光璀璨的小臉,欣然自喜,“是,我的北北比天下所有男子都要厲害,長大后肯定會成為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才不要蘇北北如千百年來無數深閨婦人般,只懂躲在后宅蠅營狗茍,仰男人鼻息生存。 他的北北就該縱橫天下,征服浩瀚無垠的大海,成為世間所有男子都不敢企及,蒼穹中最明爍光輝的一顆星。 蘇曼卿聽著赫連澈說的話,又見到北北臉龐浮著喜滋滋的笑,心中不免五味雜陳。 她側過臉去,望著一盞走馬燈發愣,燈上美人,或笑或嗔,或喜或怒,扇扇流轉,栩栩如生。 “老板,我要這盞燈。”一雙修長有力的手,赫然提起那盞燈。 蘇曼卿抬眸望去,只覺胸膛間的心臟都停止跳動,周遭一切嘈雜,絲竹人聲,都不復聽見。 凌子風亦看到她,涼風吹散她淺絳色衣袂,娉娉婷婷,裊裊娜娜,映著滿街流火,宛如樹梢最后一剪未落的紅梅。 陪在她身旁的,則是她的女兒,她的丈夫。 遠處,艷如桃李的歌妓唱著落梅曲,踏步而來,所到之處,皆是狂歡。 明暗的光影在凌子風臉龐割裂流動,他輪廓緊緊繃著,處在一個隨時會爆發的邊緣。 “風子,你也來賞燈么?”赫連澈覺察到異樣,忙牽起蘇曼卿手,一道上前同男人打招呼。 凌子風冷冷掃視他一眼,狠厲的眸光在落于兩人相纏的左右手時,酸澀驟然碎了滿地。 “北北,快叫凌叔叔。”赫連澈哄著懷里的小人兒。 蘇北北不顧男人黑得可怖的臉,自顧自說,“凌叔叔好,北北剛猜對了好多燈謎哦。” 話落,望著蘇北北純真可愛的模樣,凌子風攥起的拳頭松了開來,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攤販連山排海般候于街邊,入眼處,皆是繽紛可愛的飾物,惟妙惟肖的蛾兒,仿金絲捻成的雪柳,波光流彩,熠熠生輝。 赫連澈牽著蘇曼卿手,在一盞又一盞暖黃燈火下走過,卻只覺似握著一塊寒冰,從掌心一直冷到心口。 不知走了多久,男人停步,低眸揀起一支粉須香翅的蛾兒,憐愛簪于她發髻。 “鬧蛾兒,滿城都是。最相宜,鬢云秋水。愿年年,伴星球、爛游燈市。” 他拉著蘇曼卿手,仔細看了她半晌,一字一句極認真說,“滿城蛾兒,只有你是我的。我只愿年年伴著你,曼曼,有你在,日日皆是璀燈環繞。” 蘇曼卿伸手摸了摸那只蛾兒,滿腦子都是凌子風方才的樣子,杏眸一眨便會流出淚來,幸而鴉睫攔住了瀲瀲水光。 她面無表情對男人道,“我想回去了。” “曼曼,我們不是答應北北,要一起放祈愿花燈么。” “你們放吧,我累了。” “放完就走。”赫連澈拉住她手,仿佛這盞燈對他意義甚大。 燈亮如晝,連浮于半空中的團團灰塵,都瞧得如此真切。 赫連澈望著女人逐漸遠去,融于斑斕燈火中的身影,視線卻愈來愈模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