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 第79節(jié)
虞廣江擺手,道:“徐陵昨日被我派去原州押送軍糧,正不在軍里。如今正逢冬日,荊州這些年匪患橫行,百姓遭殃,這幾車糧事關(guān)重要,你去。” 虞時也沒有任何異議,頷首便應(yīng)下。 ==== 夜里,寒風(fēng)呼嘯,燭火微顫。 書案上,虞錦將常嬤嬤遞來的年貨單子仔仔細(xì)細(xì)過了一眼,倏地頓了片刻,年關(guān)將至,可今年王爺恐怕要在荊州過新年,又在戰(zhàn)時,那暫住的刺史府邸想來也不會置備多少物件。 她想起白日里虞廣江的話,便列了一份單子,喚來生蓮道:“明日一早將這些采買齊全,交給阿兄,請他順便一道運去荊州。” 生蓮頷首,也沒多問,這一看便知是給南祁王的年禮。 她打了水來,道:“姑娘,夜深了,奴婢伺候您睡下吧。” 虞錦揉了揉有些僵疼的脖頸,正要應(yīng)下,門外傳來兩聲“篤篤”輕響,生蓮前去開門。 只聽門外二人嘀嘀咕咕兩句,生蓮再回時臉色緋紅,捧著一封書信,略有些磕巴道:“姑、姑娘,適才有人將此信送來,那人應(yīng)該是南祁王的暗衛(wèi)。” 虞錦微怔,心下自是覺得驚喜,但她狐疑望生蓮一眼,南祁王的暗衛(wèi),她臉紅什么? 思及此,虞錦接過書信,臉色也轟然緋紅。 她捏著信封邊沿的指腹暗暗用力,望著“吾妻親啟”四字,大雪夜里,心仿佛落進(jìn)了爐子里,甚是燙人。 虞錦趕走了偷摸笑的生蓮,小心拆開信—— = 荊州快馬至靈州,不過兩三日的行程。 三日前,荊州匪患已有大半投誠,那些人里不乏迫于無奈落草為寇、卻并未傷及人命之人,有資質(zhì)尚可的,便被單獨編成一支軍隊,由秦昶平帶兵cao練。 此次剿匪,正是秦昶平從垚南領(lǐng)軍出發(fā)。 沈卻前些日子受了些輕傷,雖是無甚大礙,但秦昶平是個心細(xì)且固執(zhí)的人,只道:“若是屬下讓王爺負(fù)傷而歸,父親知曉,定要重罰,還請王爺體恤屬下,且在府里養(yǎng)傷吧。” 他又說:“您若是非要去營里,屬下也只能貼身照料了。” “……” 沈卻輕哂,便歇在府里。 皎白月色落在沉厚的積雪上,暈開一地流光。沈卻坐在廊下的石階上,手里握著靛藍(lán)色藥囊,略微有些出神。 荊州刺史名喚周裘,是個年過五十的男子,長得一張面團(tuán)似的好欺負(fù)的臉,在這山匪橫行的地界夾縫生存了兩三年,脾氣格外好,見誰都是一副笑瞇瞇的模樣。 從前不得不認(rèn)草寇當(dāng)祖宗,可不過多久,他便可真真正正當(dāng)這一州刺史,心下別提多暢快,是以拿沈卻當(dāng)恩人看,親自端來一碗熱粥。 荊州太窮了,刺史府也太窮了,平日沒有大魚大rou,就這粥里的牛rou,都是稀罕物。 周裘樂呵呵道:“王爺,喝口熱粥暖暖身子。” 沈卻稍頓,看著他那張和氣的臉又不好拒絕,只接過道:“多謝。” 周裘眼尖地瞧見南祁王手里那枚做工精致的藥囊,順嘴道:“這是王妃做的吧?王妃手藝好啊,比內(nèi)人的手藝可好上不少。” 他消息閉塞,既不知沈虞兩家的親事,也不知南祁王婚否。 可沈卻沒否認(rèn),只不輕不重地“嗯”了聲。 周裘有意與南祁王攀談,順著往下道:“想必王妃定是個溫婉賢淑的才女,才讓王爺在荊州剿匪還惦記著吧?” 男人凝著雪地,不知在想什么,倏地輕笑一聲:“算是吧。” 周裘一時看傻眼,心頭唏噓:這南祁王竟不是個面癱,竟是會笑的!多稀罕。 他仿佛被鼓舞了一般,乘勝追擊,旁敲側(cè)擊地將王妃夸成了個天仙般的人物,rou眼可見沈卻面色緩和下來,又說:“王爺如此惦記王妃,那可有書信一封?您別看周某這身板不夠結(jié)實,年輕時也是從過軍的!內(nèi)人回回收到書信,可是開心的嘞!姑娘家家便是愛這些酸縐縐的東西,能高興上三兩天呢!” 沈卻把玩絡(luò)子的指尖輕頓,側(cè)頭看了周裘一眼,周裘以為自己多嘴,摸著腦袋訕訕一笑,找了借口麻溜離開。 夜風(fēng)驟起,細(xì)雪撲臉,落在鼻梁處便化成冷徹骨的水珠,男人目光很輕地落下藥囊絡(luò)子上,那些不屬于他的記憶驀然涌上。 那一封封用簪花小楷寫成的信,和信上密密麻麻的“沈離征”三個字,似乎躍然于眼前。 其實,沈卻很少主動去回想沈離征的故事,時隔太多太多年,久遠(yuǎn)到他有時并不覺得沈卻與沈離征是一個人,但每每念及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便覺呼吸也不是那么順暢。 他仍舊覺得胸悶,仍舊覺得懊悔、愧疚與自責(zé),為他所得到的,也為他所失去的。 沈卻蹙眉閉眼,伸手摁了摁心口,緩緩?fù)孪⒑螅鹕硗堇锶ァK侀_紙筆,半響后望著“虞錦親啟”四字,又重新落字道:吾妻親啟—— 兩月前初至荊州,此處草寇為王,山匪橫行,一片狼藉……我于荊州刺史周裘府上落腳,后以巧計聲東擊西,引匪首王寅出面,再率兵捉拿……此人狡猾,逃脫數(shù)次后已然落網(wǎng),可杏嶺乃山匪老巢,依舊盤踞小半山匪,不過……眼下荊州平定大半,大捷在望。 時序隆冬,天氣嚴(yán)寒,荊州各處已是厚雪覆蓋…… 沈卻忽然停筆。 他將行軍作戰(zhàn)及荊州境況事無巨細(xì)地寫下,思忖半響,重新提筆,將那句他從未訴之于口的話落于紙上: ——阿錦,我很想你。 虞錦手腕顫了顫,呼吸也隨之停住,一雙桃瓣似的美目亮晶晶的,努力瞪著那幾個端正楷字,似是想將那字從信上扣下來、反復(fù)端詳一樣。 她無法想象沈卻是如何一本正經(jīng)寫下這幾個字的。 虞錦深呼吸,將腦袋埋進(jìn)被褥里來回翻滾,折騰得幔帳搖晃,床板也吱吱作響,生蓮嚇了一跳,推門來瞧,就見自家姑娘小瘋子似的從被褥里鉆了出來,那嘴角幾乎能與天邊的月亮肩并肩。 這…… “姑娘,您可還好?” 虞錦收了收神色,倏地從榻上跳下來,邊抬腳往外走邊問:“阿兄可睡下了?” 生蓮不解,跟上去道:“這個時辰,想來應(yīng)是將要睡下了,姑娘可是尋大公子有要事?” 虞錦應(yīng)了聲,步履匆匆,行至虞時也的屋門外,里頭已是一片昏暗,并無聲響,可虞錦依舊是抬手叩了門,她也不急,就一下一下慢慢敲著。 好半響,里頭才亮了一縷微弱的光。 “吱呀”一聲,男人睡眼惺忪,牙白里衣外披著件厚實的大氅,臉色很是不耐煩,陰森森地盯著虞錦:“深更半夜,你最好有事” “阿兄。”虞錦很英勇無畏地問:“你明日押送糧草去荊州,能捎我一同去么?” 虞時也皮笑rou不笑地扯了下嘴角:“你說呢?” 虞錦道:“才兩日的行程,我也不會給你添麻煩,何況荊州眼下也已大致平定。” “不、行。” 虞時也冷冰冰地吐出兩個字,隨即“嗙”地一聲,門扉在虞錦鼻尖前闔上,力道不輕,嚇得她肩頸一顫,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 虞錦直愣愣與這門板大眼瞪小眼半響,最后一言不發(fā)回了閨房。 翌日清晨,運送糧草的隊伍從靈州京郊營出發(fā),車轱轆碾過崎嶇不平的泥地,咯吱咯吱晃蕩。 騎馬走在隊伍中間的虞時也想起昨夜虞錦看似不讓人省心實則也不讓人省心的請求,下意識往虞府的方向望了一眼。 不知怎的,眼皮當(dāng)即跳了兩下。 第70章 推窗 男人都這樣,得到了就不知珍惜。…… 靈州至荊州的路程雖短, 但因荊州被山匪占據(jù)已久,鮮少有人經(jīng)由此地,是以道路經(jīng)久失修,一路顛簸不平, 越過崎嶇山路時, 余暉散盡, 天色將晚。 山路本就難行, 若是摸黑前行, 恐生事端。虞時也在這上頭是個極為謹(jǐn)慎的人, 故而下令在前方不遠(yuǎn)處的客棧將歇一夜。 就在隨行軍要卸下糧車時,最后一輛糧車忽地“吱呀”一聲響, 緊接著糧草里發(fā)出窸窸窣窣的動靜,蓋在糧草上的布也被頂出了一個小包。 幾個隨行軍心中警鈴大作, 登時拔刀相向,個個嚴(yán)陣以待地盯著那輛糧車。 前頭的虞時也聞聲停了動作,上前道:“什么事?” 隨行軍緊張道:“公子,這、這里頭好像有人。” 虞時也瞇了瞇眼,拇指指腹摩挲著手中的佩劍,就見那糧草里的動靜愈來愈大, 里頭的人似是被纏住了,折騰了好半響,“嘩啦”一聲,頂著一頭草根子掙了出來—— 幾個隨行軍憋了半響的氣息, 見人露臉,下意識便提刀上前,欲要拿下。 然,那刀堪堪提至“賊人”脖頸邊, 就被虞時也手中長劍挑落。 眾軍怔了怔,再仔細(xì)一瞧,手里的刀不由顫了顫,喃喃道:“二……姑娘?” 只見那藏身在糧草堆里的女子皺眉輕“嘶”了聲,緊接著摁著脖頸活絡(luò)了下僵了一路的手臂,隨后又從衣襟處捻了幾根扎人的草葉子。 直到一個高大的人影落在她腦袋上,她方才仰頭。 虞時也臉色沉沉,捉住虞錦的后頸,直接將人提了下來,咬牙道:“虞、錦!” ==== 虞錦從京郊營里消失一事很快便傳到虞廣江跟前,不幾時,虞府上下便被翻了個底朝天,好在虞時也盡快來了一封信,虞廣江窒息的同時,也稍稍松了口氣。 而沈卻密布在虞錦周邊的暗衛(wèi)無法隨意進(jìn)出靈州京郊營,故而得到消息時已晚,待到消息傳回荊州,已是兩日過去。 彼時沈卻正在杏嶺山腳。 此處盤踞著數(shù)千軍將,個個嚴(yán)陣以待,試圖守株待兔,以擒拿負(fù)隅頑抗的山匪。 周裘拿著大餅和湯水,cao著他那口不大周正的口音說:“王爺,墊墊肚子,都受了這么多日,想來這些孽障也扛不了多久咯。” 沈卻應(yīng)了聲,按他的計算,山里的糧草撐不過十日,這兩日就該有動作,是以氣氛格外肅穆,無人敢在南祁王眼皮子底下輕易懈怠。 正此時,遠(yuǎn)處馬蹄聲漸近,段榮風(fēng)塵仆仆趕來,“王爺!” 他下馬快步上前,道:“暗衛(wèi)傳信說,二姑娘不見了。” 男人臉上紋絲不動的神色頓時有了微妙的變化,他側(cè)目凝視段榮,“什么叫不見了?” 段榮道:“說是二姑娘一早悄聲進(jìn)了京郊營地,便再沒見到人影,虞大人翻天覆地尋人,他們眼見不對,才速速來信。” 沈卻只停頓了一瞬,問:“這兩日是不是有靈州的糧草要到?” 不及段榮應(yīng)話,周裘便搶先道:“是有,虞大人來過信,眼下荊州亂的嘞,那糧草是用來賑災(zāi)的,應(yīng)是就要到了!” 聞言,段榮說:“是……那日是有糧車出發(fā)。” 沈卻攥了下手心,心中已然有了猜測。不得不說,歡愉是有,但許是有沈離征的前車之鑒,他并不愿在前線看到虞錦。 且他也并不知押送糧草的是虞時也,擔(dān)憂正盛時,又有一道慌亂的馬蹄聲響起。 “王爺!王爺!”士兵跌了個跟頭,說:“靈州來的糧車在寒江道上遇襲,糧車都燒了,押糧的輜重兵也不見蹤影,憑空消失了一般!” 周裘驚起,急得嘰嘰咕咕了幾句眾人聽不明白的方言后,才說:“這可如何是好!快命人去寒江道上探一探究——欸?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