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情緒
清晨的慘劇并不光彩,尸體臨時停于姜粟的屋子,有效隔絕了閑雜人等的窺探。屋外看守的兩人認識女女,女女也不用他們帶路,自己找到了深處的一個偏僻隔間。 有幾個女人正在清理尸體。女女和她們打了個招呼,示意自己只是來看看。 尸身尚未開始腐爛,需要處理的主要是二者身上的傷勢,過于慘烈的死相和死因明顯的傷口很容易引發漫無邊際的猜疑——麻煩的是這些猜疑并非全然臆想,而是基于許多人親眼所見的事實發散而來,更具可信度——也不利于部落人心穩定。 部落,穩定——這兩個詞足以促使姜粟做出決定。 或許她在到達現場的那一刻已經做出決定,所以現場很快被清場,而二人的尸身被嚴加看管,想必她還對外做出了相應的解釋,流言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被控制住。 而她只是決定的執行者,以她的口傳達姜粟的意志,執行姜粟的命令。這么想想,她和王瑾瑜也沒什么不同,女女自嘲道。 女人們顯然也得到了姜粟的吩咐,并未對阿雷的尸體做出任何鄙夷的舉動——要知道,殘殺族人在部落里可是頭等大罪,應當被處以極刑,絕不會被輕松放過。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阿雷自我了斷,也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在女女到來之前,尸體已經完成基本的清洗和擦拭。女人們遇到了一個難題: 人死后,身體會從頭部開始僵硬,然后是上肢、下肢。[1]阿叁死前脖子被用力扭到一邊撕咬,此時距離他死去已經有一段時間,他的脖頸僵硬得就像一塊冰涼的石頭,推一下紋絲不動。可總不能以這樣的姿勢下葬,那太難看了。 經過商討,由一個力氣最大的女人抱住他的頭猛力一扭,響亮的“咔噠”一聲,聽得在場人皆脖頸發涼——如果是活人,脖子一定被扭斷了。 被暴力掰直的脖頸仍有些不自然的歪斜,好在并不明顯,加上此前阿叁的眼皮被闔起,嘴巴被閉合,雙手也被強行交迭置于腹間,看上去十分安詳,似乎如此就能掩蓋他死不瞑目的事實。 接下來處理阿雷。據說阿雷的清理用了整整叁甕水,清水抬進來,血水抬出去,似乎是把全身的血都流干了。 而女女也終于看清阿雷身上究竟受了多少傷,大大小小的傷口分布在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除了她和阿夏造成的傷口,有在地上滾出來的擦傷,有狼的抓傷、咬傷,也有人類才會造成的刀傷。 除了脖頸上的刀口,最嚴重的莫過于腰部的一處缺口,rou被咬掉一大塊,內臟隱隱顯露,大約這就是阿雨所言阿雷以身作盾替他擋的那一下。 由此可見,阿雷無疑是個兼具堅定意志和勇敢品質的偉男子。想到他方才就是用這樣的殘軀將阿夏打趴在地,女女一時間竟對他有些肅然起敬,同時也深深地替阿夏感到羞愧。 作為被姜粟——或者說被部落選中的男人,阿雷的外貌自然也是極富魅力的。他身材高大魁梧,容貌端方,毛發油亮,嗓音隆隆,走起路來虎虎生威,舉手投足間散發著成熟而自信的男性魅力——若非如此,女女也不會與他交配。 可此刻他面目猙獰,形容丑陋,五官扭曲,絲毫沒有往昔的影子。清晨時看到他轉過頭來的第一眼,女女竟然沒認出來。 女人們嘴上不說,心里也有同感。一個女人沒忍住問:“巫,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阿雷為何如此……” “阿雷是為邪祟所附身。”女女搬出方才那套說辭。 謊言說第二遍便自然順暢,她知道人們想聽什么。嚴格來說,她也不算撒謊,阿雷確是為邪祟所附身——如果有邪祟名為情緒。 “竟然這樣”和“果然如此”的表情同時出現在女人們的臉上,她們紛紛大嘆可惜。 沒什么可惜的,女女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阿雷那雙染血的眼眸,其中燃燒著無法自控的怒火,正是這把火,將他自身活活燒死了。 女女是不信鬼神邪祟之說的,就算真的有,也與人無干。根據阿雨所言,結合她親眼所見,推斷出事實經過如下: 阿雷在阿叁受傷后、叁人危急之時,受了刺激,猛然爆發,殺了五匹狼,并且追著狼群不放,可見那時已經發了狂;之后回到部落,繼續發狂,直至被她潑水,才恍然清醒,然后自盡。 他的異常行為有兩個時間節點:阿叁受傷、被水潑面。前者使他發狂,后者讓他清醒。 故而,女女反復思索,最終得出結論:阿雷是被情緒cao控了。 而他異常勇猛的狀態和噴薄著怒火的血色眼眸也佐證了這一點。 人類與野獸不同,人類是一個有著無限潛力的物種,會被情緒所擾,也會被情緒所激勵。她見過許多傷員,曾有一個平日膽小得連兔子都打不過的男人,為了給族人報仇,殺掉了一頭狼。 當一個人害怕的時候,他無法打過一只兔子;而當他憤怒的時候,他可以殺掉一頭狼。 阿雷從前最多殺四頭狼,如今殺了五頭,可見他有多憤怒。可人是不能太憤怒的,否則就會做出重傷狀態下追著狼群殺、昏迷醒來后又追著族人殺的蠢事。正如阿雨所言,他殺紅了眼。 “殺紅了眼”,這句話真貼切,換言之,他是被殺意蒙蔽了雙眼,為殺意所cao控。那種暴虐的情緒驅使著他做了不該做的事,使他變得完全不像自己,使他丑態百出。 連阿雷那樣堅定勇敢的人也會被憤怒沖昏頭腦,可見情緒有多害人。 那囊澆醒阿雷的水也同時澆醒了女女,讓她清晰地認識到:人不能有太強烈的情緒,不能為情緒所控。 如果她不想丑態百出,不想做出那些令自己后悔的蠢事,就不能放任情緒滋長,尤其是——陌生的情緒。 困擾了她一晚的難題灰飛煙滅。有情緒不一定會壞事,但陌生情緒絕不是一件好事。她可以接受危險,卻不需要這種會導致人失去自我的不可控危險。 女人們正在給尸身縫合傷口。看得出阿雷確實是悔恨萬分,自盡時用了十分的力氣,脖頸險些被他自己割斷,此時那個碗大的豁口被粗粗縫了起來,才使他的頭顱不至于掉到別處去。 受害者與加害者和和美美地并排躺在一起。二人的口中都含著谷粟,可女女知道,再過不久,后者口中的物件便會換成更珍貴的財產,甚至可能是瑪瑙玉石。 在姜粟與她的配合下,不會有任何人提出異議。 女女沒有再看,徑直去了姜水,將自己完完全全浸泡在清涼的河水中。徹夜未眠的混沌大腦得到充分冷卻,卻同時開始嗡嗡作響。女女想在岸邊把頭發曬干,呆坐一會兒后才發現,今日沒出太陽。 女女回到院落,人群已經散場,阿雨也回去了。她深吸一口氣走進屋內,才發現里頭竟也空無一人。從屋內到屋外,到處都是空落落的。 她下意識想到王瑾瑜是不是被人捉走吃了,畢竟這些日子以來,他從沒離開她半步,就像是她的尾巴,與她同寢同食,連拉撒都要粘著她。 不過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自己否決:她出入基本都帶著王瑾瑜,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她的奴隸,她在部落還是有一些地位的,普通人不至于為了一點rou與她作對,看她不順眼的那些人更看不上王瑾瑜。 她沒什么好擔心的。況且就算他死在外面也沒什么大不了,她充其量也就會為她尚未誕世的衣裳感到些微的惋惜。 女女躺在席上,準備補個眠。可空氣里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刺激著她的鼻腔——阿雨那廝求她治傷,竟然不給她清理院子,真是不懂規矩!下次不給他治了——不,沒有下次了! 太陽xue突突地跳,得不到滿足的困意使她焦躁地翻了個身,正想著去找個人來干活,卻聽到腳步聲。她狐疑地坐起來,看到王瑾瑜從外面進來,著了一雙屨。 和初始印象差不離,他是個很麻煩的人,這也體現在穿著上:他最初說什么也不肯赤腳;可又嫌屨磨腳,沒著幾天腳上便起了密密麻麻讓人眼疼的水泡——盡管如此,女女也不可能將他自己的屨還給他,那已經是她的屨了;后來終于放棄掙扎,入鄉隨俗,成為了一個快樂的赤腳大漢,只有去到特殊場所(比如廁所)時才會著屨。 可此刻他卻著了一雙屨,女女仔細回想了一下,才發現他今天竟然一直都著著屨! 這不太尋常。女女卻沒有開口,而王瑾瑜也保持沉默。一個沒有問他為什么改變,一個沒有說自己去了哪里,二人保持詭異的對望,似乎陷入了不知名的較勁,誰先開口誰就輸了。 今日沒有陽光,他站在雨棚與屋子的交界處,高大的身軀擋住入口,原本就不亮的屋內變得更加昏沉,恍若夜晚即將來臨。 昏暗的室內,女女看不清他的神色,想來他也是一樣。 女女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從清早開始,他便有一股說不出的古怪,那時她還盤算著回來問問他,如今卻放棄了深究的打算,畢竟阿雷的下場就血淋淋地擺在眼前。 這么想著,她便也釋然了。既然她要遠離那些陌生情緒,那么自然也要遠離可能的情緒源頭。他在想什么并不重要,她只需要繼續觀察他、分析他——就像她一直以來做的那樣——然后將最終結論報告給部落,她就算完成了阿母的任務。 而他在失去利用價值之后是死是活,都與她沒有干系。 至于現在的莫名煩躁和輕微低落,無非是因為突如其來且接二連叁的禍事,尤其是竹母的死亡,在她缺乏睡眠的腦袋上鉆了個大洞,然后往里灌了一籃子陶土,她猝不及防之下只能被和成疲軟的稀泥。女女不禁反省,她是不是安穩了太久,才如此經不起刺激? 而她對他的在意,女女把它歸結為掌控欲。一個自認為熟悉與安全的人忽然性情變化,超出掌控,她自然會感到不適應,以及對其中緣由的好奇。 一直觀察的螞蟻忽然會跳高,又忽然斷了腿,表現得如此不一般,誰都會好奇的,不是嗎? 但也僅此而已。 且她現在不好奇了。以后也不會好奇。 女女躺回去翻了個身,背對著他閉上眼睛。濕漉漉的長發一縷縷陰沉地粘纏在她的皮膚上,讓她的肚子都有些難受。 她想起來,她還沒有用朝食,螞蟻自然也沒有。 可沒人給她留粥了。 * [1]尸僵的發展順序有兩種:上行次序和下行次序。一般情況下,尸僵是下行次序,即從咬肌擴延到頸部、上肢、下肢;少數情況下相反,即上行次序。資料來源于網絡。(不建議搜索圖片) * 首發:sаńjìμsんμщμ.νìρ(sanjiushuwu.vi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