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冷戰(zhàn)
姜粟在當日夕食時公布了阿雷的死訊,并宣布將于明日舉行祭祀。傍晚時的天色已然黑透,為了防止人們把粥灌進鼻子里,廣場中央燃起了小型篝火。 姜粟站在篝火前,面龐被火光烘托得親切而哀傷。她發(fā)表了一番簡短而沉痛的演說,先是夸贊了阿雷生前的勇猛,獲得一片驚嘆;又表達了對他被邪祟附身進而羞愧自盡的遺憾和惋惜,眾人捧缽落淚;最后借阿雷的“遺愿”鼓舞年輕人學(xué)習(xí)他一往無前的優(yōu)秀品質(zhì),大家頓時熱血沸騰,摩拳擦掌,恨不能現(xiàn)在就沖出去殺幾頭狼為阿雷報仇。 驚艷是為了襯托遺憾,遺憾是為了激勵未來。一波叁折,欲抑先揚,欲揚先抑,成功將大家的情緒帶到了頂峰。 現(xiàn)在無疑是最好的時機——事情發(fā)生在今日早晨,熱度尚未過去,流言還在滋生,眾人的好奇心升至最高點,在此時拋出一個權(quán)威而離奇的答案,兼具可信度與戲劇性,能最大限度地發(fā)揮這件事的價值。在情緒反復(fù)拉扯之下,或許多年后大家會忘記事情本身,但不會忘記這個色彩鮮明的傍晚,不會忘記此時心中高漲的熱情與戰(zhàn)意。 女女望著篤定而沉穩(wěn)的姜粟,她是部落里最典型的美人:蜜色的肌膚在跳躍的火光中顯得溫暖而明亮,勻稱結(jié)實的肌rou分布在修長的四肢,茂密油亮的長發(fā)服帖地盤在腦后,雙眼閃爍著深邃而睿智的光。脊背微微彎曲,前傾的脖頸修長好看。 姜粟是部落里最會種田的人,比起和人打交道,她更喜歡躺在田地里和谷穗說話。可成為族長之后,她便不得不一次次地發(fā)表演說,這么多年下來,她也慢慢學(xué)會了該怎么說話才能更好地達到目的,比如此時,她的聲音雖然是輕柔的、不疾不徐的,甚至有些緩慢,可仍舊成功調(diào)動了眾人的情緒。 在姜粟的有意渲染之下,阿雷成為了一個真正的“英雄”,他的死亡是如此悲壯,將永遠銘刻在姜族的歷史上,阿雷精神也將永遠銘刻在眾人心中。 ——盡管他并未真正為部落做出過什么貢獻。 真要說起來,他的貢獻或許是從此刻才開始。 故而,當姜粟宣布明日祭祀時,并沒有人提出異議。祭祀畢竟是一件勞民傷財之事,本不該如此頻繁;且祭祀一般不會特為某個人的死亡而啟動,畢竟死亡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倘若每個人死去都要辦一場祭祀,那么部落整日也不用干別的了。 按照習(xí)俗,人死亡后,為了防止尸身腐爛,一般是先行舉辦一個簡樸的小型葬儀,將尸身下葬,待下一次祭祀時再統(tǒng)一做法,死者的一生由此徹底結(jié)束。 只有極少數(shù)人,比如族長,以及其他為部落做出過巨大貢獻的人,才能在死后得到一場專門的祭祀作為葬儀。 但這一次情況特殊:死者除了阿雷與阿叁,還有竹母。阿雷與竹母的支持者眾多,就算阿雷的分量不夠,可竹母卻是聲名顯赫的部族長老,她善生的名聲甚至傳揚至別的部落,是公認的“神選之女”。盡管最后的死亡在她的名聲上添加了污點,但她前叁十年對部落的貢獻有目共睹,受到全族人的一致推崇,值得一場盛大的葬儀。 況且,她與阿雷兩位名人前后相距不足一日逝世,不可避免地給部落造成了一些打擊,部落需要一場祭祀來沖刷不幸與沮喪。 祭祀所包含的信仰之力是其他任何活動都無法取代的,它能從根本上穩(wěn)定人心。而祭祀流程最后的狂歡——無論祭祀的名目是什么,最后都會歸于歡歌載舞、宴飲作樂——又能重新拾起眾人的盼頭。 日子只要有盼頭,人就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部落也能長長久久地安穩(wěn)下去。 人們當然不會拒絕來之不易的娛樂活動,甚至在得知祭祀消息時,便已陷入了期待。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早晨的目睹者,雖然他們親眼看見了一切,但既然已經(jīng)得到了滿意的解釋,又被即將到來的祭祀所安撫,便沒有人再有不滿和懷疑。人們相信了女女的謊言,部落重新歸于寧靜祥和。 而阿叁無疑是“最走運的人”,人們說,他托了阿雷的福,即將得到一場本不屬于他的哀榮。想來,他生前連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竟是如此的“幸運”。 真為阿叁高興,有人說。 各人有各人的命,這是阿叁的福氣,羨慕不來的,另一人說。 女女聽著周圍的討論,平靜地喝完手里的粥,將最后一口粟餅咽下去后,率先起身往回走,余光瞥見身旁那人仰頭將粥一股腦吞到喉嚨里,一邊嗆一邊提著剩下的餅匆忙跟上來。 王瑾瑜用食的速度一直都很慢,那些旁人覺得香噴噴、吃下去熨帖無比的熱粥,他吃起來就好像吞刀子似的,她看著他那模樣,有時甚至?xí)岩赡亲约赫娴氖窃谡勰ニ?/br> 以往女女都會等一等他,左右她也無事可干。有時她心血來潮了也會放慢自己的速度,陪著他一同慢條斯理地吃,等到全族人都吃完走了,就剩他們二人坐在空曠的廣場上,望著土圭的影子逐漸變短,直至消失。 黃昏是她在一天中最不喜歡的時刻,那是白日的盡頭、黑夜的起始,每當夕陽來臨,她總會感到一種莫名的悵然與孤寂,或許與童年經(jīng)歷有關(guān),她不喜歡那種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的被拋棄的感覺。 可與他在一起時似乎就沒有那種感覺,主要是因為他用食的模樣有著不自知的滑稽,女女看著他那難以下咽的痛苦表情,就能多吃一碗粥,根本沒心思去傷春悲秋。 但今天女女又恢復(fù)了以往的樣子,甚至比平日吃得更快了一些,吃完后也沒有等任何人,徑直回了屋子。 而他也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和疑問,只是默默地綴在她身后,與她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似乎回到了剛來的時候。 他們已經(jīng)整整一天沒有說話了。不,如果算上昨晚,就是一天一夜沒有說話了。 這放在旁人身上倒沒什么,放在嘴永遠閉不攏的王瑾瑜身上,女女甚至疑心他的舌頭被人割掉了。 但他不開口,女女也不會去問。難道會有人好奇一只螞蟻的心理活動嗎? 女女加快了腳步,遠離了草屨在地上磨出的沙沙聲,這久違的安靜又使她感到一陣煩躁。 為了安撫眾人的情緒,第二日的祭祀在做法結(jié)束后便立刻抬出了食物與酒。一甕甕的粟米和一大塊鹿rou被倒進巨鼎中,又加入了鹽巴和帶有特殊味道的草葉作為佐料,湯水咕嘟嘟煮開,飄升的乳白色空氣似乎都帶著溫暖的味道;黃澄澄的酒液泛著誘人的光澤,蕩漾在眾人的陶缽中,倒映出每一個人迷醉的面孔。 一旁的烤架上還串著一整頭鹿rou,接替竹母的女人刀工一流,利落地片下一塊塊香氣四溢的鹿rou,放進分發(fā)食物的女人手中的籃子。 在眾人翹首以盼之際,姜粟宣布:從今日起,獵人歸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在姜水中洗滌沐浴,凈化靈魂,確保不被邪祟纏身,才能回到部落。 吃不完的糧食與喝不完的酒安了眾人的心,姜族仍舊實力強盛,阿雷與竹母的死亡只是偶然,姜人并未被神所棄。大家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然后得以享受美食美酒。 人聲鼎沸,眾人歡呼大笑,載歌載舞,只有女女任勞任怨地駐守在祭臺上,切割著死者的頭蓋骨。 是的,頭蓋骨。 王瑾瑜頭皮發(fā)麻,看著女女將竹母的臉皮撕下來(字面意義),頭皮掀開,露出里面潔白的頭骨,然后用力切割起來。如果忽略切割對象的話,她就像一個盡職盡責(zé)的鋸工。 ——可這要怎么忽略啊! 貢鈉·漢森[1]戴著人皮面具的面龐與女女繪滿圖騰的面容在此時奇異地重迭起來,王瑾瑜咽了口口水,默默往后退了好幾步。 頭明明是人體最重要的部位,但頭骨卻不是最堅硬的骨頭。不過即使如此,切割頭骨還是需要一定的力氣和耐心。玉刀與頭骨來回摩擦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嘎”聲,女女面不改色地重復(fù)著同樣的動作,直到在最后準確地接住掉下來的頭蓋骨。 女女熟練地將頭蓋骨置于guntang的圣水中洗凈取出,便又制成了一個新的法器。姜人相信,頭骨通靈,而若將偉大先人的頭蓋骨制成法器存于部落,先人的英靈便能永留于姜,永永遠遠庇佑姜。 女女將竹母的頭皮和臉皮用絲線縫了回去,畢竟凹陷了一塊,仔細看還是能看出不服帖。從這個角度來說,阿叁確實是幸運的,至少能有個全尸。 接下來女女在阿雷身上如法炮制這一流程。她覺得有點可笑,阿雷沒有因為殘殺族人而受到任何懲罰,反而因為他“勇猛無畏敢于承擔(dān)”的自我了斷,得到了生前都沒有得到的贊譽,他的死亡讓他變得更為偉大。他的事跡將被一代代姜人口口傳頌,他的頭蓋骨也將被制成法器,為姜的巫祭所使用供奉。 而主持他的葬儀、將他的頭蓋骨制成不滅法器的,是另一個殘殺族人的巫。 女女用guntang的圣水凈完手,回轉(zhuǎn)身,才發(fā)現(xiàn)王瑾瑜不知何時已經(jīng)躲到角落里去了。他臉上有著極力掩飾也掩飾不住的驚恐,眉毛高高抬起,眼睛瞪得像小鹿,唇瓣微張。 女女頓了一下,故意提著兩個新的骨缽法器走過去,果不其然看見他的瞳孔開始瘋狂移動,腳也悄悄往后挪,走得近了,她還發(fā)現(xiàn)他捏在身側(cè)的手指竟也在微微顫抖。 隨著她的一步步靠近,她仿佛能看到他身上的汗毛也一根根豎起,就像一只炸毛的兔子。豆大的汗珠滴進兔子的眼睛,他卻好像毫無意識,只用那雙染濕的眸子死死盯著她的雙手。 女女挑了挑眉,提著兩個還冒著熱氣的新鮮法器,繃著嘴角,不動聲色地繞路一周,欣賞夠了他因她而產(chǎn)生的劇烈情緒變動,才走下臺,面上仍舊保持著祭祀時的肅穆,在心頭縈繞了幾日的不快與凝重卻已悄然散去。她這才感到有些餓了。 跟在她身后的王瑾瑜腳步發(fā)虛,欲哭無淚:他才發(fā)現(xiàn)……這兩個頭蓋骨,和昨日祭祀時她用過的那個缽一模一樣!而他還幫她拿了那么久! * [1]1974年電影《德州電鋸殺人狂》中電鋸殺人狂的扮演者。 * 女女:胃口不好的時候拿小王的痛苦下菜,心情不好的時候拿小王的恐懼尋開心。 女女:快樂,就是這么簡單。(拿捏.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