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謊言
這時圍觀的群眾才敢靠近。崇拜阿雷的男人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跪在他身后哭天搶地,而與死者交好的人們自然不忿,血色的清晨讓大家的心情也變得不平靜,方才那一場激烈的打斗更加劇了人群的躁動不安,兩撥人打了起來。最后是姜粟匆匆帶著人趕到,控制住了人群。 阿雨被抬到了女女的院子,人群烏泱泱地涌進院落,女女一進屋子便看見了雨棚后迅速縮回去的腦袋,像一只受驚的小兔子。 她的腳步停了一下,才繼續往里邁去。王瑾瑜躲在角落里——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跳到那么遠的地方——他的面龐藏在陰影里看不分明,女女正想問他在做什么,他又主動走了過來,如同往常一般跟在她身后打下手,似乎方才只是突發奇想。 女女穿戴法袍時,他提前備好頭冠法器;女女去架臺上找藥罐時,他在一旁捧罐子;女女將草葉子放進搗藥罐,他接過搗藥杵“篤篤”搗起來;女女另采了一大堆草葉子扔進陶鬲,他麻利地起火燒水。 一切都一如既往,他還是那么趁手而乖巧,不需要她多費口舌便能領會她的意思。 可女女總覺得哪里不對——好像太過安靜了些。 從方才到現在,他既沒有問外面那些人是怎么回事,也沒有問女女要做什么,只是不聲不響悶頭做事,仿佛真的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可移動的人rou架臺。 非常稱職,但也……讓她莫名有些不爽利。 女女驀地轉過身,鼻梁果不其然撞上身后來不及停下的胸膛,女女摸了摸鼻子,忍不住問道:“你今日怎么回事?” “什么?”他露出一個微笑,嘴角的弧度看起來沒有任何問題。 女女盯著他,難道是昨夜受驚了還沒緩過來嗎?可明明都睡著了,還做了美夢,別以為她不知道。 怪里怪氣,難道是生病了? 女女走近一步:“你……” 王瑾瑜垂下眼睫,不動聲色地后退一步,女女的眼皮跳了跳,這是什么意思? 他恭順而安靜地等待著她的吩咐,姿態無可挑剔。可他越是這樣,她就越想挑出點錯來。 女女用食指抬起他的下巴,明明該是輕佻的動作,卻因她嚴肅的表情和端正不茍的語氣,莫名顯出幾分矛盾的可愛。 “看著我。”女女說。她想,她一定要撕破這張虛偽的臉皮,看看底下的骨rou究竟有什么不同。 可當他真的抬起眼睛,與她視線相交,往日清澈的眼眸似乎藏了許多深不見底的情緒,琥珀色的清泉變成會吸人的漩渦,女女又本能地察覺到了危險,唯恐真的被吸進去,于是率先抽身而出,移開了視線。 她沒有看到,在她放下手的一瞬間,那雙眼眸又微不可察地黯淡了下去。 女女在原地站了片刻,終是忍不住問:“螞蟻的腿為什么斷了?” “什么?” 她看著他的目光滿含探究,叫王瑾瑜想起數學課上同學們求知若渴的眼神,仿佛他就是一道難解的數學題。 在他眼里,她也是卷面最后一大題的最后一小題,可題干好像出了問題,他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做下去。 阿夏匆匆走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阿母來了!” 女女將沒戴好的一枚玉戒擲到他腳下:“說了多少次了?進來之前要先通報!” 阿夏笑嘻嘻地將玉戒撿起來,握著她纖細的食指給她戴回去,到底沒敢放肆,只低聲說:“阿母在找你。” “嗯,這就去。”女女按捺下心中的困惑,用食指點了點王瑾瑜,“回來再跟你說。另外,走路不要分心。” 王瑾瑜的視線落在那根剛剛挑過他下巴、點過他,又被阿夏握過的食指上,沉默地看著她離去,阿夏跟隨在她的身后,他的身影幾乎要將她完全遮蓋。 王瑾瑜注視著他們的背影,輕聲說:“我當然知道。”他要是走路不分心,怎么會來到這里呢? 阿雨的血已經止住,女女做法后,又給他灌下幾碗烏漆嘛黑的藥湯,人漸漸轉醒。姜粟把閑雜人等都請走了,在場的只剩下姜粟、幾個族老、女女、阿夏,和留在屋內的王瑾瑜。 阿夏渾身浴血,乍一看挺嚇人,其實都是方才打斗時從阿雷身上淌下來的,他自己只受了一點輕傷,連皮都沒擦破,就是手腕和膝蓋有些淤青,讓他的皮膚顯得更黑了。 為了煮藥,有男人幫忙打來了水,不過阿夏還是徑直鉆進了昨晚那個水缸清洗自己。水面并不干凈,水缸里漂浮著一縷縷五彩的顏料,水面甚至呈現出淡淡的粉色,是昨夜女女身上的血跡,但他并不在意,因為除了這些之外,混雜在血氣中的,還有一股細微的花香。 昨夜旖旎不受控制地從鼻尖傳遞到眼前,阿夏的耳朵紅了,幸好他皮膚黑,這點紅暈并不明顯。他將腦袋埋入水中,水面上咕嚕嚕浮起幾個泡。 阿雨在眾人的圍觀之下,磕磕絆絆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他們前日一行叁人外出打獵。因為最近部落附近的猛獸減少,溫順好獵的動物變多,打獵比往日安全,所以他們降低了戒心,只有叁人同行,且行得遠了一些。 萬萬沒想到,途中遭遇了一大群狼,看著竟像是在遷徙。 “可從沒聽說狼需要在秋天遷徙的?”一個相對年輕的族老忍不住打斷道,說話時,她的目光不自覺地望向了女女。 女女抱著象牙杖不閃不避回望,年輕的族老反倒被她看得心虛,暗自疑心傳言的真實性。 阿雨搖搖頭:“我也不知。那狼群足有九匹,我們叁人不敵……” “阿雷一人單挑五匹,你們一人兩匹,很難?”女女問。 一個優秀的成年男人應當至少可以戰勝一頭狼,這是部落的要求,在有武器的情況下,兩頭也不是不可能,而男人們組隊同行時,獵殺效果將加倍。更何況,這次的隊伍里可有阿雷。 “雷兄去年的傷還未痊愈,他的腿腳沒有以往那般利索……” 女女挑眉,阿雷的傷是她治的,他們還交配過一段時間,他的身體恢復如何她最清楚。雖說不比從前,但養了這么久,也不至于相差太多。 姜粟輕咳一聲:“你有所不知,阿雷去歲遇見的五匹狼中有一匹是小狼,還有一匹跑了。” “……”可戰利品明明有五個大狼頭啊。 這句話剛在嘴里拐了個彎,便在姜粟暗示的眼神中被吞了回去,女女略一思索,懂了:部落需要激勵。 這些年糧食產量增多,即使不打獵,大家也不用再挨餓,故而催生出了一些懶漢。當rou類并非迫在眉睫的必需品,他們就不愿再冒著生命危險去打獵。 原本女人負責耕作、紡織、繁衍,男人負責打獵、保衛部落,在和平時期,男人如果不打獵,就將無所事事。 人是會同化的,無所事事的人多了,整個部落都會變得懶散。 雖說現如今距離部落混戰已經過去十余年,可去歲的扈陽之禍又疑似戰爭卷土重來的前癥,新生代或許沒有感覺,老一輩戰爭親歷者卻敏感地聞出了問題,部落必須有所警惕。 在這種情況下,一個精神領袖是有必要存在的。他勇猛的事跡、優秀的戰績,都將激勵部落的男人向他學習,激發大家生產生活的積極性。 而素有聲望、本就勇猛善戰的阿雷,就是最好的人選。 這就像狼群,頭狼世代更迭,也是為了讓狼群永遠保持血性。 “此次的九匹個個都是成年狼,”阿雨羞愧道,“我與阿叁也不夠勇猛,雷兄在對付狼群的同時,還要分心保護我們……” 叁人被群狼圍攻,阿叁受了點傷,危急時刻,阿雷似乎是受了刺激,陡然爆發出無與倫比的勇氣與力氣,竟真的硬生生殺了五匹狼,而后狼群要跑,他竟還要追著殺! 阿雨想起來便心有余悸:“那時他簡直是殺紅了眼,明明自己也受傷不輕……我和阿叁怎么勸都勸不住,只好又隨他追了過去。” 女女想起那雙燒灼著怒焰的血色眼眸,陷入了沉思。 “這太危險了。”姜粟不贊同道,“萬一剩下的狼群被逼急了反撲,你們就麻煩了。” 阿雨點點頭:“族長說得是……好在沒過多久,雷兄就傷重暈倒,我與阿叁合力將他拖了回來。只是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他一醒來就對同伴反戈相向。 阿雨哽咽道:“都怪我,此次原本雷兄是不想去的,說什么自己老了累了,是我非要拖著他一同前往,不料出了這種事……嗚嗚,是我害了雷兄,是我害了阿叁……” 姜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誰也不知今日會出這樣的事。” 阿雨抱住她的手臂痛哭:“族長有所不知,被群狼圍攻時,雷兄還在一直護著我們……原本我早應命喪狼口,是雷兄以己為盾,替我擋下了那一下,自己被狼活活咬掉了一塊rou……族長,雷兄……雷兄他絕不會殘害族人……” “巫怎么看?”姜粟轉向女女。 女女回過神來,心不在焉道:“我?我覺得,嗯……阿雷替阿雨被狼咬了一口,他自己又在阿雨身上咬了回來,挺公平的。” 一個族老笑出了聲,被另一個族老瞪了。后者原本是想瞪女女,卻在接觸到女女的目光時想起了她從前的那些事跡,只好忐忑收回目光,在旁人身上發泄不滿。 阿雨卻仿佛看到了救命的稻草,用那只完好的手抓住女女,手指用力壓進她的手臂,哭道:“巫,我與雷兄相處二十余載,他對族人向來友好,對我更是親如手足,他絕不是那種人……你說,你說他究竟是怎么了……” 女女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里屋,緩緩道:“殺紅了眼吧,你不是自己都說了嗎?” 阿雨呆呆地望著她,似乎沒聽清,又似乎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答案,不能接受真的是雷兄做出了這些事。 姜粟咳了一聲,對阿雨說:“阿雷的為人我是清楚的,他的確不是會殘殺族人的人,大家也相信他。想必,巫的意思是,阿雷是被鬼祟附身,所以才做下那種事,是吧?”她的眼睛看著女女。 眾人的目光一時間都壓在女女身上,暗示的、期待的、鄙夷的、絕望的,眼神明明沒有分量,可女女依然感到沉重。她緩緩摩挲著象牙杖上的古樸花紋,沉默了一陣,才輕輕頷首道:“是。” “真的嗎?”阿雨問。 “巫從不騙人。”女女俯視著他,莊嚴的頭冠、肅穆的法袍與圣潔的象牙杖似乎都在佐證她所言的真實性,“阿雷確是為邪祟所附身,以至做下此等事。故而當他經圣水洗滌,邪祟懾于圣水而迅速奔逃,他便也恢復了清醒。” 姜粟點頭附和:“確實,此事乃許多人親眼所見,我也有所耳聞。” 阿雨如釋重負地哭出聲:“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雷兄絕不是那種人……”他撲在地上,涕淚將地面打濕,“雷兄啊,你為何如此想不開啊,那些事明明并非你所為,雨弟又怎會怪你?只要邪祟被驅,你依然是部落最勇猛的勇士,何故自盡啊嗚嗚嗚……” 隨著阿雨嚎啕大哭,眾人圍前安慰,事情便蓋棺定論。女女緩緩將手臂從阿雨手中抽回,白皙的皮膚上赫然一個扭曲而深刻的五指印。眾人圍繞姜粟討論后續事宜,沒有人注意到女女的悄然離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