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顏 第145節
可是憑什么,他李安然一夜之間想白了頭發,就可以創造出那可以驚艷天下的劍招來!他窮其一生,惺惺作態感慨寂寞,自以為獨步天下的時候,突然闖出這樣一匹黑馬??梢灶嵉骨?。 讓他玉樹歐陽自己覺得自己,像井底之蛙一樣可笑。 玉樹歐陽開始正視李安然。雖然他原來也沒有輕視過。 他覺得他一點都不了解李安然。有幸和李安然這樣的人撞上,不去了解他,會是一種遺憾。 他突然想開懷大笑,他想撲過去抱住李安然笑。 實在是太過癮了。太精彩了。這樣無懈可擊的劍。創出這樣劍招的人,何等神奇! 精確地掌握了一切角度,計算好一切兵器的弱點,不差分毫。 窮盡了所有可能,一招一式完美無瑕,即便不能進攻,也能自保。 宛若天外飛仙,神來之筆。 玉樹歐陽幾乎是很激動地,看著白發殘疾的李安然。 他很想像在家一樣喊,上好菜來,他要和李安然喝酒。 可是這秋夜的山林,淡月,有風,有點冷。 玉樹歐陽在剎那了悟,李安然其實早就明了他的弱點。他玉樹歐陽,愛才。 像李安然這樣的奇才,如果不曾栽培交往過,已經是一種遺憾,怎么能夠動手殺,還是在他最艱難的時候。 如果這算是李安然的一種求饒,那他玉樹歐陽敢保證,這是空前絕后的最精彩的求饒。 頂尖的高手,即便針鋒相對,也會惺惺相惜。做任何事情,如果從不曾因為對方的精彩而心生憐惜,那只能說明,你不是高手。 他玉樹歐陽是高手,一個徹頭徹尾的高手。一個愛武成癡的高手。 第123章 溫暖的雨 玉樹歐陽黯然離去。他忍不住回首,看夜風中的李安然。 那個英俊男人的白發,在輕輕地飄。玉樹歐陽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有點疼。 二十六歲,正是歡享青春的年紀,李安然的發已白,身已傷,形神疲憊。他那么高的天分,那么好的修養,換來的是如今的家破人亡,在這秋風秋夜里,用殘破的身軀應對追殺,耗損心智,無力地喘息。 玉樹歐陽有一剎那停住,為李安然感到凄涼。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都如此凄涼。他玉樹歐陽自己,也凄涼。 難道他不凄涼嗎?他這個年紀,他這樣的身份,竟然去殺重傷的李安然。 誰讓李安然這么精彩,一個傷得累得奄奄一息的人,還這么精彩,讓他玉樹歐陽怎么下得了手去! 可是他回去,如何去面對愛妻。他玉樹歐陽何以對!當年如果不是愛妻替自己擋下,那如今受苦的就是自己。 不殺李安然,他如何去對愛妻。即便她不會怪他,可是他自己責怪自己。如果受苦的是自己,他的妻是不是也是這樣,去殺李安然。 玉樹歐陽駐足。他坐靠在樹下,摘了一片樹葉,吹了一首短暫的曲子,寥落但悠揚。 他知道李安然可以聽到。他吹一首曲子,為他自己,為李安然。 李安然你能懂嗎?如果我一去不再來,你不用感激我,因為你原本就無辜。如果我一去復又來,你也不要怨恨我,因為我原本就無奈。 誰讓我們碰上了呢,你無辜我無奈。 玉樹歐陽突然覺得自己很搞笑,自己這是做什么,李安然不是楚狂,他懂你在吹什么。李安然是不會撫琴的,他不玩任何一種樂器。 可是玉樹歐陽還是覺得他能懂。李安然能懂。像他那么聰明的人,會不懂嗎? 李安然聽到不遠處的曲子。他仰頭望著曲子傳來的方向,那里的夜空,高而渺遠。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李若萱伏在地上還沒有爬起來,她聽了曲子,也怔住了。玉樹歐陽,為什么要吹這樣的曲子?他后悔了嗎?他不會再來殺哥哥了嗎? 曲子很短,和快就結束了,怏怏的結束,悵惘的心情。四周只剩下秋蟲,在遠遠近近的鳴叫。 李若萱往哥哥身邊爬。她想哭,真的好疼。 李安然轉動輪椅過去??蠢钊糨孀旖橇鞒龅难椭浪挥駱錃W陽的內力震傷了。拿了一粒雪蓮紅珊丸給她吃,李若萱被哥哥抱在懷里,蹙著眉,吃力地忍著疼,一張小臉蒼白得像紙。 她帶著哭腔抱怨,“都是那個玉樹歐陽,說好了不用內力的,還打我?!?/br> 李安然撫著她的臉道,“不疼嗎,別說話,去,靠在樹洞里休息,等藥力起來了,自己調整一下內息,應該沒大事的。” 李若萱嬌柔地哭道,“我不,哥哥你抱著我?!?/br> 李安然苦笑,“傻丫頭,哥哥現在抱不動你。” 李若萱仰著蒼白疼痛的臉,在李安然懷里一下子就哭了。胸口在如火如荼地疼,疼得太烈了。 看著李若萱開始任性,李安然只好抱著她。內傷他也受過,他當然知道那種疼法。記得有一次李若萱不好好練功,他用內力閃了她一下,疼得她失魂落魄的。這次可是著著實實被人打成內傷,不疼得半死,才怪呢! 李若萱窩在哥哥懷里,受不了疼,開始哭。淚一串串流,一轉眼就打濕了衣服。李安然看著她疼,束手無策。 他若是好好的,還能用內力幫助她療傷,不過他真的是好好的,也不用meimei受這樣的苦。 他心疼地摟緊懷里的小人,偷偷地流下淚來。 他愛莫能助,只能叫她疼。藥力發作之前就是有一陣子,會疼得很慘烈的。 李若萱灰白了臉,突然一下子抓住了李安然的衣襟,李安然驚道,“怎么了若萱!” 李若萱小臉的五官幾乎湊在了一起,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她吃力地擠出幾個字,“哥,我疼……”說著,“撲”一口噴出一口血,竟然暈過去了。 李安然看她的脈息,知道是藥力沖擊的劇痛。過不久藥力占上風,就會慢慢好下來的。玉樹歐陽何等的內力,若不是他中途悔悟臨時收力,若萱哪里還有命在! 李安然于是愧疚,到底還是讓meimei冒這么大的險,如果玉樹歐陽真的不小心把若萱給殺了,那他一夜白頭想出來的劍招豈不是等于害了若萱! 生死一瞬間。看著meimei這個樣子,李安然只是心疼。既是賭博,總要冒險。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若萱被打傷,總比他們兄妹倆一起死好。 李安然還是抱不住若萱,他累,很疲憊。將meimei放進樹洞里,他筋疲力盡地喘歇,夜色漸深,李安然睡過去。 他是被冰涼的雨滴打醒的。差不多是凌晨時分,天下起雨來,不大,但淅淅瀝瀝。 李安然把雨披披在自己身上,看樹洞里的meimei,她疼痛稍歇,睡著,在被子里找了一個合適的姿勢,嘴里喃喃道,“哥哥,我疼……” 她肯定還是不舒服,夢里還在喊疼。李安然借著微弱的光線,突然發現若萱的臉有點潮紅,伸手一摸,她竟然在發燒! 李安然吃驚非小,若萱這是病了! 天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偏偏這時,若萱病了。 李安然費力地把劈好的干柴塞進樹洞,連夜把一些枝條固定架起在樹洞上方,搭成了一個簡單矮小的窩棚,可以防些雨。許久天才蒙蒙亮。秋雨下得斜斜密密。李若萱燒得迷迷糊糊,有氣無力地叫哥哥,要喝水。 李安然看著外面細細密密的雨,總不能把雨水給若萱喝。伸手摸她的額頭,還是guntang,李若萱察覺哥哥涼涼的手,遂一把抓住,拉著哥哥的手要水喝。 李安然的眼眶濕潤。若萱病了,一定得吃藥。這丫頭從暗道出來,大傷剛愈,擔心,恐懼,受涼,本來還能壓制著,可是昨夜重傷,身體一下子被打開了缺口,抵抗不住發作了。 沒地方去抓藥,他只能自己采。 他看了一眼發燒昏迷中的meimei,看了一眼外面細密的雨。身體向前撲倒摔在地上,沒辦法,山林地勢起伏不定,輪椅上不去,他不能走,只能爬。 若萱,如果我們注定在一個瞬間死去,那沒辦法,但只要哥哥有一口氣,就要照顧你。 我給你找水,采藥去。 玉樹歐陽撐著油青色的傘,看見李安然在雨水里爬。渾身上下濕透不說,一身白衣更是泥濘不堪。十指被磨破抓傷,身后是一道道殷紅的血跡,臉上流淌著的,也不知道是水還是汗。 玉樹歐陽突然不忍看。 李安然爬回樹洞的時候,已經快到下午申時了。在爬回樹洞的一剎那,李安然幾乎暈厥。 他上半身進了小窩棚,下半身還在外面的雨里。他突然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想動。 李若萱燒得渾身無力,病懨懨在樹洞里靠著,見了他,力不從心想要撲過去,淚一下子流了滿臉,叫道,“哥哥你干什么去,我以為你,丟下我不管了!” 李若萱掙扎著爬出來,抱著李安然哭。李安然把水壺給她,李若萱不接,只是哭。 李安然無力地伏在地上,沒有力氣去安慰她了。 李若萱想起身把哥哥扶起來,可是她自己也站不起來,試了幾次全摔倒,李安然出聲喝止她。 李安然沒辦法,咬牙撐起身子,可他自己再也坐不回輪椅,反而把比較干燥的窩棚弄得一片濕。 李若萱看見哥哥鮮血淋漓的十指和懷里掖著的草藥,一下子哭得稀里嘩啦。李安然沒理會她,喝了口水,靠在樹上喘息。 玉樹歐陽遠遠地看著,嘆了口氣,轉身而去。 他是來殺李安然的,他后悔了,看著愛人痛苦的樣子,他忍不住要救她,他忍不住跑來殺李安然。 他告訴自己,只要他愿意,他一個眨眼就能殺了李安然,現在的李安然,如果沒有黑雷,隨隨便便一個十歲以上的孩子都有力氣殺了他。 只需一個眨眼,就能殺了李安然,救了自己的愛人。 一個眨眼是多么短,何況他玉樹歐陽絕非善茬,殺人從來不用眨眼。 可是他就是下不了手去。 看著李安然匍匐在泥里,去找水,采藥,十指在流血。 玉樹歐陽突然就很悲憫。如果一個人從來不去悲憫別人,那誰能去悲憫他? 他現在武功都在,內力充沛??墒撬屠畎踩挥惺裁磪^別?他們都不為自己而活,他們都在為了自己要保護的人,在拼命。只不過李安然比他更慘烈,更凄楚而已。 江湖的刀槍劍戟,自然的凄風冷雨。他李安然一起受,慘烈到,如此狼狽,像受傷的狗一樣匍匐在地上,在水里爬。 他玉樹歐陽在一旁遠遠地看。如果換取一個更大的角度,是不是也有一個人,在高高地俯瞰著他,他玉樹歐陽也和李安然一樣,在苦苦掙扎。 李安然是個淡定的男子,相比之下他玉樹歐陽更剛烈狂野??墒撬麆偭铱褚埃炊蝗邕@個淡定男子隱忍折磨時讓人那么痛入骨髓。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心尖摯愛,有人為愛死,有人為愛生,有人為愛癡狂。他玉樹歐陽有愛,人家李安然也有愛,憑什么因為他自己的愛,就要了人家李安然的命? 人有等級,可是愛無差異?;实鄣膼垡膊⒉槐绕蜇さ膼鄹哔F。 因為自己有愛,他就可以為了自己的愛,恃強凌弱去剝奪別人的生命嗎? 何況人家李安然也不弱,人家只是比較倒霉而已。 樹葉在雨中格外青碧,玉樹歐陽突然淚眼迷離。 讓他再想一想。妻,對不起,讓我再想一想。 當夜幕蒼然而至的時候,李安然換好了衣服,奇跡般生了一堆火。他虛弱地煮藥,剛剛他和若萱每人喝了一碗昨夜剩下的雞湯。 似乎積攢了些力氣,煮好的藥湯很苦,李若萱很乖地喝了。 李安然也喝。今日這番折騰,不喝藥,怕是李若萱還沒好,自己就得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