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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她,扶風楊氏與吳興沈氏的女兒,金閨中嬌養的弱質,要向一個男人,出賣她自己。 耳邊傳來酒液落杯的微細聲響,一只暖而干燥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輕輕一拉,將她帶進懷里。 微涼的琉璃盞重又貼上紅唇,裴寂低沉的聲音就在耳邊:“想好了么?” 沈青葙緊緊抿著嘴唇,仍舊擋不住甜而辣的酒味蔓延到舌尖,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想好了么?” 想好了么?她原本應該,想好了的。心里苦澀得無法開口,想哭,又哭不出來,直到他微冷的手臂從身后繞過,摟住了她的腰肢。 整個人都僵住了,腦中一片空白,唯有他耐心又低緩的聲音徘徊在耳邊:“我會救你哥哥,你阿耶那里,無論他是否危及東宮,我都會保他的性命。” 他知道她怕的是什么,他什么都料到了,她無處可逃。沈青葙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牙齒打著戰,咯咯作響,唯有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死死盯著眼前的黑暗。 裴寂慢慢地,將她整個人都摟進了懷里。憐惜如同春草,愈割愈亂愈生,可他不能心軟,他要引導,他要掌控,這一世,他不會再重蹈覆轍。 許久,耳畔傳來她斷續的聲音:“你要,如何安置我?” 裴寂低著頭,帶著薄繭的手指慢慢摩挲著她的手背,壓下心頭的動搖:“回到長安后,我會尋一處宅子,安置你。” 懷中人像熄滅的火,再不曾作聲。 不知何處敲起了暮鼓,一聲接著一聲,敲在人心上。 “三郎君。”門外傳來黃綽低低的喚聲。 裴寂放開了沈青葙。 他起身下榻,取下了架上的披風:“今夜你就在這里,明日一早,你去與韋策做個了斷。” 策哥。被刻意忽略的人和事一剎那全部涌上心頭,眼淚隨之涌出,門開了,燈籠的光照出裴寂的影子,沉沉地落在她身上,跟著門又關上,光亮消失,一切重又陷入了黑暗。 這黑暗深不見底,沈青葙看不見盡頭,也看不見光亮,只能緊緊抱住雙臂,不斷墜落。 門外。 黃綽低聲道:“三郎君,在城外懸崖下找到了那個胡人,還有一口氣。” “帶上醫者,連夜送回長安,”裴寂沉聲吩咐,“不得有任何閃失!” 他沉吟著,又道:“安排些牢靠的人手,尋一個與沈潛有關的,叫阿團的人,大約是女子,還有個兒子,云州和長安都要找一找。” “阿團是?”黃綽頭一次聽見這個名字,由不得追問。 “齊云縉用她來威脅沈潛,但沈家登記在冊的人犯中,并沒有這個名字,找到她,也許能讓沈潛面圣時說實話。”裴寂低聲道,“如今還能騰出多少人手?” “不到四十個。”黃綽道。 “都隨我去牢房。”裴寂目光沉沉,“今夜只怕,有一場惡斗。” 這一夜,牢房里的燈火早早熄滅,無數人在沉默中攻入牢門,又在沉默中變成尸體,沈白洛自始至終昏迷不醒,也就并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取他的性命,又有多少人為了保住他的性命,丟掉了自己的性命。 天光微亮之時,裴寂回到云州驛。 越過警戒的衛士,裴寂推開房門,入眼看見沈青葙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靠坐在短榻的一角,沉沉睡著。 天光在她蒼白的臉頰上投下一抹淡淡的灰影子,清艷的眉眼被散亂的黑發遮住,唯有緊抱雙臂的姿態,無聲地流露著脆弱。 憐惜絲絲縷縷漫上心頭,裴寂慢慢走過去,擁住了她。 懷中人乍然驚醒,明眸中清光一閃,在看清他的一剎那,重又回歸了黯淡。 裴寂將懷中人擁得更緊些,低聲道:“天亮了。” 沈青葙明白他的意思,他在提醒她,該過去,與韋策做個了斷了。 再開口時,喉嚨干澀得幾乎發不出聲音:“我哥哥呢?” “昨夜齊云縉的手下試圖殺他滅口,被我擊退。”裴寂覺得她身上很涼,便將人又向懷里摟了摟,想要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她,“今天長安那邊就會把藥送到,等你哥哥好轉,我們就啟程回京。” 沈青葙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氣味,他緋衣上有星星點點的深紅色,大約是干了的血跡。 至少,哥哥會活下去,這番交易,她不算一無所獲。 沈青葙拿開他環在她腰間的手,抬頭迎上他的眼眸,叫他的名字:“裴寂。” 裴寂有片刻的恍惚。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前世今生仿佛在這一瞬驟然重合,心口處刀割般得疼了起來,眼前又出現了安邑坊寬闊的街道,龍首渠悠然的流水,還有她手握匕首,棄他而去的決絕模樣。 “裴寂,”她語聲低啞,不帶一絲感情,“我要我家人都活著,結案之后,你我再無瓜葛。” 果然,她還是想著拋下他。裴寂捂著心口,淡淡一笑:“不行。” 他低眼看她,重又將人摟進懷里,箍緊了她的腰肢:“一切由我決斷,否則,不談也罷。” 她唇上最后一點血色消失了,許久,掙脫他,默默站了起來。 又用手指攏好頭發,打開了門。 裴寂跟著起身,就見她邁步向外,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越走越快,男袍的下擺被步履帶得乍開乍合,像盛放的花朵,裴寂望著她的背影,低聲向衛士吩咐:“跟上去,不得有任何差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