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有劫 第7節
光是看其他仙官的表情也能想得到,季雪庭即將開始的臨時仙生活,大概會……很不好過。 做出這樣明晃晃的反派行徑過后,離朱興致勃勃,又在看季雪庭,很顯然就等著面前這個修為淺薄又沒有什么見識的漂亮小仙發作一番。 卻沒想到,在發現自己被派往了這么一個神憎鬼厭的地方之后,季雪庭首先問的卻是另外一句完全不相干的:“……離朱殿下,請問我可是已經領了正式的仙職了?” “自然。” 離朱猶疑地答道。 “那么,在下是否……現在便可以前往那瀛山赴任了?” 季雪庭又問。 “呃……這……當然可以。” 離朱又答道。 聽到這句肯定,季雪庭臉上頓現如釋重負之態。 還沒等離朱再開口,季雪庭便當機立斷直接一個俯身,恭敬地拜過離朱,隨即便拿著那仙箓,飛快地離開了通明殿。 看他那架云離去的架勢,不像是去赴任,倒像是在逃命、 “等,等一下,你都不掙扎一下,其實還可以商量一下啊——喂——等等——” 離朱喊了一嗓子,然而那季雪庭分明已經聽到了離朱的喊話,腳下的祥云卻絲毫沒有半分放緩,反而猛然提速,就這般化作一道殘影,倏然消失在了天邊。 只留下了離朱站在通明殿中,目瞪口呆,半晌回不過神來。 離朱無語許久。這才拽過自己身邊的副官,納悶問道:“這人怎么都抵抗一下?瀛山是什么鬼地方,他難道不知道嗎?” 他身邊的副官看了他一眼,平靜道:“我觀此仙神色,他應當是知道的。” 離朱周身鳳凰火都變得暗淡了些。 他又道:“那他怎么就這么跑了?” 副官道:“大概是因為不想留在天界吧。” 離朱語氣中納悶之意愈發深刻:“不想留在天界?那也不用這樣吧……而且,他與天衢那廝之間不是特別生離死別,特別恨海情天嗎?他怎么就丟下那寡夫臉就這么跑了?” 副官聽到這句,吭哧了半天,這才悶悶回應道:“殿下,以后你還是少看些話本吧。” 季雪庭自是不知道通明殿中那位性情不太好的鳳凰殿下如今正陷入了深深地糾結與迷茫之中。 瀛山山神主這仙職自然不是個好差事,不過能夠讓他從那通明殿中及時逃出來,季雪庭倒也并不覺得有多氣悶。 反正他在人間磋磨了這么多年,山清水秀的地方去過,妖山鬼洞也沒少鉆,一座瀛山而已,無非就是清苦了一些……難不成還能比他之前以千年聚魂塑體更痛苦難熬? 這么一想,季雪庭心中更加釋然,往那南天門下界通道走去的步伐也愈發輕快,嘴中甚至忍不住哼起了幾句小曲,唱一些什么“黃粱一夢數千載,三生冤債已成空”之類的唱詞。 這樣一幅快活逍遙的模樣,在一干忙忙碌碌的無級仙官中倒顯得格外顯眼,惹得許多仙娥……偶爾還有些仙官們時不時要往他這邊看一眼。 只不過,就像是季雪庭先前就抱怨過的,他飛升這天確實是沒看好黃歷,不算個好日子,諸多不順。眼看著他都要下凡回人間的當口,竟然又生出別的變故。 季雪庭走到半路便看到前方玉女仙童仙官仙娥擠作一團,熙熙攘攘開始往回趕。 看到季雪庭還在往南天門那邊走,手中還有仙箓,顯然就是新領了職要去就任的仙官,有好心人便提醒道:“這位仙友,前方封路去不得了,你還是提前繞個路從落云梯那邊下去吧。” 季雪庭一怔,連忙道謝,問過落云梯如何走之后,他沒忍住多嘴又隨口問了一句:“敢問這位前輩,前方到底是為何封路啊?” 那仙人習以為常地笑了笑,回道:“這位仙友怕是剛飛升上來吧?其實上界這般封路已是尋常啦。”說著他就指了指頭頂,又道,“今個兒這回還是跟之前一樣,是我們那位天衢上仙要閉關鎮魔,為了避免有人打擾,所以才要封上三霄的天路。不過他們這個一封天路,我們下三霄的云路就全被截斷了,這不,只能繞路。唉……不過也沒辦法,如今整個天下靈脈躁動不安,那天魔鎮壓在天牢之中也是經常癲狂,如果沒有上仙鎮壓讓它逃往人間,還不知道要鬧出多大的亂子來呢。到時候我們這些人又要忙起來了,若是那樣,我的頭發都快脫沒了……小兄弟,我是看你面善才跟你說的,唉,如今干活是真累啊……三千年前,太乙真人那邊一爐生發丹才要半冊功德,還可以買一送一,現在已經漲價到七冊功德才行,你聽著著價格,真是的,而且就算你拿了那功德過去還不見得能買到,還得買他那些什么回春丸啊吐真丹啊一起,說什么配貨,你說是不是有病——” 季雪庭同那好心仙官同行了一小段路,已是聽得頭腦嗡嗡只響,滿腦子都只有什么上天庭是如果誆他們這些仙官加班不算功德,還有什么太乙真人那邊治喉疾的藥丸最后竟掛了個回春丹的招牌在賣之類的奇怪消息。 等到好不容易跟那位仙官分開,季雪庭在原地站定了片刻,隱隱覺得自己之前似乎對某些事情有些在意,但如今卻怎么都想不起來了。 季雪庭倒也沒多糾結,想不起來便也沒再多想,依舊按著那好心仙人指的路,去找那落云梯的口子。 但到底是初來乍到,季雪庭明明是按照那人指點走的,但是繞了一圈之后,不知怎么的,莫名就走到了一處桃花盛開的桃林之中。 季雪庭原本一心找路,這時候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仰頭看向那粉云一般的桃花。錯落的樹影中是婆娑的粉云,每一朵桃花都開得是如此之好,放眼望去,竟無一片花瓣有凋零之態。 “這……便是天界的桃花啊。” 季雪庭怔怔,輕聲嘆道。 當年…… 當年他第一次與那個人見面,似乎也是在一處開得燦爛無比的桃花林里。 宣朝最受寵的小皇子喝了酒嚷嚷著要“醉依桃花仙”,醉醺醺地爬上了樹,宮人們嚇得團團轉,叫嚷個不停,結果直接引來了太子,還有,太子的客人。 那人走到樹下時,剛好,便是季雪庭一個身形不穩,直接從樹上掉下來的時候。 季雪庭掉到了他懷里。 只不過,人間的桃花樹不是天界的桃花樹,人間的桃花樹枝葉搖動之間,花落如雨。 如今季雪庭再回想起過去,發現自己能記得的,竟然只有那一刻漫天遍野紛飛的粉色花瓣……而那個人的容貌表情,竟已經全然記不清了。 “嘶——” 而就在這一刻,季雪庭眼角余光一瞥,一道暗影瞬間讓他回了神。 從是從桃花中倏然竄出,然后筆直朝著他落下來的某樣東西。 電光火石之間,季雪庭猛然伸手,一把掐住了那玩意的脖頸。 其實只差一點,季雪庭便要按照往日習慣直接將手中之物直接捏成一團滋滋rou泥,好在關鍵時候他忽然想起來這不是在妖魔橫行的深山老林里,而是在清凈優雅高大上的天界。 于是險而又險地,在最后關頭收了手。 只不過,看清楚手中之物之后,季雪庭還是沒忍住,皺著臉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嫌惡之聲。 “噫……” 從桃花樹上落到他手中的,竟然是一條通身漆黑,遍布細鱗類似小黑蛇一般的玩意。 “這他媽也太惡心了吧。” 若不是很確定那條“黑蛇”周身遍布清靈仙氣不見絲毫陰晦,季雪庭幾乎都要以為自己在天界的仙桃林中逮到了什么鱗類小妖。 就,真的……很丑,很惡心…… 尤其是到了季雪庭手上之后,原本看著都跟一條死蛇似的玩意,竟然猛然間變得活泛起來,不斷扭動著身體,就這么直接繞到了季雪庭的手腕手肘上,死死抽緊了。 第7章 眼看著那一條小黑蛇纏人纏得如此不設防,季雪庭皺了皺眉頭,忽然間反應過來,這條黑乎乎的玩意恐怕并非是天界中路過野蛇。 怕是哪位仙官仙子養在身邊的仙寵才對,不然的話不至于這般親人。 這么一想,季雪庭原本都已經捏緊的拳頭一瞬間就松開了。 甚至在去打量那條小黑蛇的時候,也覺得似乎并沒有第一眼看到的那么丑陋。至少那鱗片看著還是挺閃亮,雖然也就是黑漆漆的,不過扭動時光線變幻,那鱗片表面便會泛起一陣虹色光彩,就是那種……那什么五彩斑斕的黑。 甚至就連那顆小小的蛇頭看著也十分猙獰威嚴,很是不俗。 不過,到底也只是靈寵,哪怕看上去十分唬人,那股吐著信子企圖跟人膩歪的勁卻是怎么都掩飾不住的。 “也就是在天界這種地方……你這種小東西若是在我們那里,早就被人抓去取丹然后燉蛇羹了。”季雪庭沖著那小黑蛇嘀咕道,說完便準備將那條蛇從自己手臂上撕扯下來。未曾想指尖碰到那條蛇的蛇尾,才發現那黑不溜秋的小東西身上竟然全是血跡。 季雪庭一怔,再仔細看了一眼,才發現那條蛇尾部和腹部都滿是傷口。 許是之前就被飼養者所傷,又或者是亂跑亂逛從富貴鄉中流落野外得來的傷口。 “倒還是只小可憐。” 季雪庭嘆了一口氣,看那小蛇可憐,于是掐了個指訣,擠出一點靈光順手抹在了那黑蛇身上,撫去了一些最嚴重的傷口,然后便將那小蛇放回到了桃花樹上準備轉身離去。 沒曾想他才邁開兩步,又聽到樹枝搖曳的輕響,隨即又是一道黑影,黑漆漆,濕噠噠,冰冰涼地從樹上竄出來落在了季雪庭頸間,差點兒從他衣領中鉆到他里衣中去。 好在季雪庭眼明手快,一把拽住那條蛇的尾巴將它從衣領中扯了出來。 季雪庭這下是真的皺了眉,可那黑蛇依舊無知無覺,見有人搭理它,便依舊張著嘴,露著毒牙吐著信子,自以為可愛地同季雪庭撒嬌賣乖,好似這般就能重新給自己拐個新的飼主一般。 ……這天界人養的靈寵,智商看上去也不是很高的樣子。 只可惜,季雪庭卻并非是那等好心,純善,而且生活優渥的天界仙官。哪怕是這條小蛇這樣努力了,季雪庭也只是帶著一抹淺笑,干凈利落地又將那小黑蛇丟回了樹上——并且在那條小黑蛇來得及反應之前便丟了一個小小禁制過去。那禁制不過也就能堅持個一刻鐘,卻也足夠讓那條小玩意兒不至于再黏上來。 “抱歉我那兒實在是窮,你……還是找別人來養你吧。” 季雪庭笑瞇瞇沖著那團團直轉的小黑蛇說道,接著便毫無心理負擔的邁開步子離開了那片桃花林去找那下界入口。 等出了那片林子,桃花不再,無論是三千年前那段模糊的往事,亦或者是那條莫名出現的小蛇,便都已經被季雪庭丟到了腦后了。 這么一耽擱,季雪庭又花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了那備用下界通道落云梯。 在那天門關koujiao遞仙箓核驗身份時,季雪庭免不了又被人暗自觀察了一番,他面上波瀾不驚,心中卻是不停嘆氣,只恨不得能早點離開天界這等倒霉地方。 奈何在他準備拂袖往那下界跳的時,身后卻傳來了一聲尖利呼喚:“季雪庭——季雪庭仙君!季雪庭在嗎?!” 季雪庭如今是一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便覺得胸口發緊,本想裝作沒聽見往那凡間一跳了之,但最后還是猶豫了那么一瞬。 然后整個人就被人從落云梯口拽了回來。 回頭一看,拽住他的卻是個面白消瘦的中年仙官,見著季雪庭時很是有些怨氣。 “季仙官,你這是跑到哪里去了,倒讓下官好找……” 季雪庭被那人不陰不陽明里暗里質問了一番,好半天才搞明白,原來此人嚴格說起來,竟還是自己的下屬。原來是那離朱為了與天衢仙君找不痛快,使袢子給季雪庭點了那么個瀛山山神主的職位,回過神來后才覺得此事辦得其實有點兒不太妥當。只不過差事既然已經點下去了,確實也沒有立刻便收回的辦法。心高氣傲的鳳凰被季雪庭這等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架起來有些下不來臺,最后只得一邊捏著鼻子罵些“果然跟天衢那混蛋相關的家伙也都不是好東西”之類的話,一邊在通明殿里隨便點了位書吏,叫人作為侍從跟著季雪庭一同下凡去:那瀛山山神主的職位空缺百年,如今下界神位上是空蕩蕩白茫茫一片好干凈,從理論上來說,也確實得由通明殿出面點人,把這山神主地一整套行政班子給配齊才是。 然而,既然是“理論上來說”,那么實際cao作上來看,事情往往就不是這么辦的。 一般來說,能被點成山神主這種清貴職位的仙官,多半都是身份尊貴大有來頭的仙人,不過是不耐煩處理人間雜務于是點個清閑點的差事熬個資歷而已。這一類的仙人身邊往往侍從如云,哪里又需要通明殿出面安排人。這么千萬年來,也就只有季雪庭這么一位奇葩,一窮二白,修為慘淡,還是個臨時仙人,最后卻當了山神主。那被離朱隨意點去作為他侍從的書吏,自然是遭了無妄之災,平白無故便從個好端端的上界小官,變成了那等窮山惡水窮困潦倒的山神侍從。 季雪庭暗自思忖,覺得若是自己與那人易地而處,怕也是十分悲憤。于是倒也并未在意那仙官的態度,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山神主的仙箓,挑了那書吏的身份文書飛快地瞥了一眼,只見那人姓魯名仁,乃是四千年前便已考上正式仙職的一位資深仙官,雖說這幾千年來一直輾轉各殿只做文書方面的事物,那履歷和考評看起來倒也十分漂亮。 季雪庭忙拱手同那人笑道:“抱歉,先前不小心迷了路這才晚了,倒是讓魯仁仙友久等了。” 那魯仙官見季雪庭這般溫和模樣,臉色倒是比先前好了許多,不過面上依舊帶著三分傲色,斜著一雙吊梢眼看了季雪庭一眼,居高臨下冷冷糾正道:“季仙官,你是新官上任,怕是不知道這為仙為官,到底不比在人間時當個凡人那般散漫,做事時須得有個章程計較,不然光是去下界赴任,都晚了這么久,叫那些凡人該如何看我們天庭的辦事態度?”一句終了,他頓了頓,又裝作不在意地補充道,“對了,季仙官,在下魯仁不才,這些年來考核行事,總是不小心要拿個甲等,是以周圍人通常都叫我做‘魯仁甲’,你我即將共事,不如也這般叫我,倒是要更親近一些。” 季雪庭一聽便知,這位魯仁甲仙官先前說的那些長篇大論怕都只是泛泛而談,后面那具才是重點,于是淡淡一笑,立刻便改口道:“哈,我也是不久前才飛升,接下來就任山神主若是有所不足,還要勞煩甲仙官指點了——那么我們便走吧,本就誤了時辰。再這么耽擱下去只怕誤了正事。” 說完也不等那魯仁甲再啰嗦,袖口一卷,虛虛推了對方一把,十分若無其事地將那人直接推向了落云口。 那位魯仙君正是在擺譜的時候,那里能料到季雪庭這般動作,就這般倒栽蔥一般直接便從云端栽了下去。 而季雪庭聽著那人云底傳來的長長慘叫,臉上笑容不變,撓著后腦勺笑著同旁邊那些仙娥們抱歉道:“哎呀,這——我不小心的,那位魯仙官該不會有事吧?!” 眾人先前便覺得那位魯仁甲十分惹人討厭,此時對上季雪庭的小臉,忙道不礙事不礙事,頂多就是下界時姿態不太好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