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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行儉摸摸下巴, 扔給剛醒過來的少年一個贊賞的眼神:“你能耐了啊, 房間密道直接通向江南府。” “這里是江南府?”馮時驚的四處張望, 入眼卻只有滿山荒涼的黃草。 少年拄著還在發抖的腿勉強站起身, 氣勢卻不輸給旁人, 趾高氣揚的小哼一聲:“算你識相。” 謝行儉嘴角彎曲, 露出一個這些天最為舒心的笑容, 隨后單手將少年細長的脖頸扣在胸前,痞里痞氣的撓撓少年梳理光滑的頭發。 “你這回算是立了大功,等此事過去, 本官定要好好的賞你。” 少年不耐煩的躲開謝行儉放他肩膀上的手臂,氣鼓鼓的道:“你們做官的都這樣欺負人嗎?賞賜什么的本公子不稀罕,還望大人將本公子的首飾還回來就行了。” 謝行儉啞然失笑, 他倒忘了首飾一說。 “剛才在外邊, 本官就許諾過你,你那些首飾想要回原件怕是不行, 不過折算成現銀倒是可以。”謝行儉此時心情大好, 原本打算賠少年一萬兩, 現在升至為兩萬兩。 “兩萬兩?”少年聞言呼吸都快了幾息, 轉頭找馮時, “時哥, 你們讀書人都這么有錢嗎?怎么以往你讀書的時候寒酸的不行?” 謝行儉被少年天真無邪的樣子逗的哈哈大笑,漕營兄弟看了半天戲,笑著和大伙調侃:“馮大人總強調謝大人和京華公子長的像, 小人瞧著是有那么三分像, 可細看,卻哪哪都不像!” 兩人雖然同齡,但謝行儉許是因為早些年讀書下場的緣故,身上或多或少有書生氣,而少年卻截然不同,光涂脂抹粉這一項,就和謝行儉的氣質差了十萬八千里。 從密道這一路走來,謝行儉清楚的了解到馮的確和少年是清白關系,兩人之間可以用一句話來慨括,大概就是:馮時幼年沒銀子讀書,少年路過接濟了馮時,長大后兩人惺惺相惜,以兄弟互稱。 此刻,馮時被少年問的啞口無言。 “大人是例外。”馮時苦笑道,“天底下的讀書人多數都窮,窮就算了,還清高的不得了,不像謝大人能拉下臉掙銀子,還未高中進士就在京城有了一番家業。” 漕營兄弟們只聽過謝行儉的名字,還不知道謝行儉是靠什么發家的,萬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就這樣隨口許諾出去,莫非家中金銀無數? 見大家好奇,謝行儉邊領著眾人往山下走,一邊耐心的解釋:“讀書人吃腦力苦,本官前些年伙同幾個好友出書,大概是老天垂憐,賺了一筆小錢。” “一筆小錢?”少年倒吸一口氣,“萬兩銀子在你眼里是小錢?” 下山的路險峻,茂盛的叢林將路隱藏起來,謝行儉認真的尋摸半天才找對下山的路。 聽到少年在后頭詫異的問他,謝行儉笑道:“書中有黃金屋,萬兩銀子對本官而言算不得什么。” 他沒有說大話。 羅棠笙嫁進謝家的第二天,他老丈人武英侯就派人將羅家書肆的地契交到了他手里。 現在他是羅家書肆的主子,考集的分紅他拿大頭,每月入賬的銀子不說多,萬兩是妥妥的。 許給少年的賠償,不過是他在羅家書肆一個月的分紅罷了,沒什么大不了。 “讀書竟這般好么?” 一行人在山谷兜了一刻鐘的圈子,終于來到山腳,謝行儉掀開隨身攜帶的黃酒準備喝一口暖暖身子,就聽到少年沒頭沒腦的蹦出這句話。 謝行儉心里一直擔心崔婁秀的人會不會找到密道,因而沒把少年的話放在心里。 他帶著人先去了一趟醫館,接待他的人是那日給羅棠笙針灸的老大夫。 老大夫對他一見如故,大抵是因為上次他在老大夫這留下了好印象,因此他一進醫館,老大夫就憂心忡忡的拉起他的手。 “后生,你是不是得罪官家了?” 謝行儉愣楞點頭,迫不及待的追問:“老先生,小子之前托您照顧的病人還在您這嗎?” 老大夫惶惶不安的覷了一眼謝行儉:“那人已經被老夫挪到別的地方了。” 一聽向棕還安好,謝行儉終于松了一口氣。 老大夫愁眉道:“你不在的這兩天,官府的人四處派人抓賊,還有人上醫館打聽最近有沒有見過心悸的病人,老夫左思右想,這賊人莫不是小子你?還有你留在這的病人,恰好病在心上……所以老夫連夜將人帶到別莊去了,險些就被官差逮到。” 謝行儉感激的沖老大夫鞠躬,“此事說來話長,等日后閑了再說給老先生聽,老先生這回幫了小子大忙,小子感激不盡。” 老大夫笑著擺手,二話不說領著謝行儉去別莊接向棕,另外一邊,漕營兄弟們火速趕往驛站解救被困在里面的羅棠笙。 …… 此時淮安城下游,一艘巨輪官船悄悄停靠在江南岸邊,打頭出來的有袁珮,胳膊受傷的徐堯律,除此之外,還有一位令人意想不到的人走了下來。 此人就是謝行儉的岳父,武英侯。 所以當謝行儉在驛站門口看到妻子抱著一個男人痛哭流涕的時候,他傻了。 直到有點良心的徐堯律走過來解釋,謝行儉才從震驚中恢復。 ——那個蓬頭垢面、胡子拉碴的男人是他老丈人! 顯然,這種結果比他剛才懷疑羅棠笙當著他的面紅杏出墻還難以接受。 老侯爺這是怎么了,不是說去外放做官的大孫子羅郁卓那吃香喝辣了嗎?怎么搞成現在這幅鬼樣子了? 徐堯律低低道:“老侯爺逞強,非要一個人回京,半道又花光了銀子,一路乞討到淮安城,幸好被袁大人撿回去了。” 謝行儉噗嗤一笑。 突然! “小寶哇——” 謝行儉腳底一滑,險些沒摔死在這聲羞人稱呼當中。 自打他跟羅棠笙成親以后,老侯爺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還是說受了他爹的影響,平日里見到他,大老遠就扯著粗嗓子喊他乳名。 美名其曰,要跟他親爹一樣將他當親兒子看待。 謝行儉:我謝謝您嘞。 “爹。”他硬著頭皮走過去喊了一聲。 老侯爺瞅謝行儉眼下烏黑,下巴隱隱冒出青色胡渣,不用問也知道謝行儉這兩天過的不順心。 “江南府最近的事態,徐大人已經跟老夫和袁大人說了。” 老侯爺拍拍謝行儉肩膀,感嘆道,“皇帝讓你下江南捉崔婁秀的小辮子,屬實有些為難你,等回了京城,老夫定要去找皇帝討個說法。” 老侯爺越說越憤慨,抹淚將羅棠笙的手拉過來和謝行儉交織在一塊:“你今年才多大啊,翰林院是朝廷少有的清閑衙門,皇帝就是看準了你好欺負,遠遠的打發你來江南風吹日曬,聽徐大人說,你還摸進南疆軍營去了?你小子長點心吧,算老夫求你了,你若有什么三長兩短,笙兒怎么辦?她才嫁過來……” 謝行儉剛開始還有些感動老侯爺愿意為了他回京城找敬元帝討說法,可聽著聽的,怎么感覺話頭變了味。 驛站門口聚集了一堆人看熱鬧,謝行儉尷尬的站在那垂首聽老侯爺的數落,站在馮時身邊的少年撇嘴:“讀書人不是最愛面子嗎?他怎么一言不發任由他爹說教,外頭好些人看著呢,我都替他燥的慌。” “……”馮時:“老丈人又不是親爹,不能輕易得罪。” 少年巧嘴化蛇:“所以不成親才是對的,要那么多老子做什么,欠管教么?” 馮時無言以對,只能默默的忍受媳婦秦氏的憤怒瞪眼。 老侯爺還在繼續說,羅棠笙暗掐了親爹一把,忍不住喊,“爹,我讓汀紅燒了熱水,要不您先去洗漱?” 謝行儉吐出一口郁氣,趕緊附和,老侯爺虎目往四下掃了一眼,見大家都往這邊看,方知自己在門口說教謝行儉有些不合適。 謝行儉畢竟不是羅郁卓,雖是女婿,但人家隔著親呢,言語間還是要顧忌些,否則回頭受罪的是自己女兒。 老侯爺想通這點,笑瞇瞇的拿肩膀撞撞謝行儉肩膀,粗著嗓子道:“咱爺倆好久沒喝一盅了,等會你收拾好來找老夫碰碰杯子。” 說著,老侯爺就昂首闊步的進了驛站,徒留謝行儉在寒風中凌亂。 崔婁秀正在大張旗鼓的追殺他呢,這時候喝酒閑聊合適嗎? 袁珮和漕營將士們說了幾句話后,抬眸見謝行儉喪著一張臉,大步走過來。 “聽說你殺了南疆兵?”袁珮笑著問。 “這事大人怎么知道?”謝行儉壓低聲音。 袁珮伸出手掌握拳捂嘴咳嗽,謝行儉順著袁珮的視線往后看,發現這幾天跟在他身邊的那個漕營將士,此刻正洋洋得意的跟兄弟們吹噓南疆兵的不堪一擊。 “謝大人一腳踢過去,嘖……” “然后呢?” 漕營將士來了一招回旋踢,挑眉道:“沒然后了啊,南疆兵被謝大人一腳給踢斷氣了。” 四周頓起鼓掌喝彩聲,還有好事的人吆喝謝行儉現場來一個。 謝行儉臉紅成四月間的桃花,袁珮笑過后偏頭看謝行儉:“你進來,本官有話問你。” 謝行儉瞬息回神,緊跟著袁珮的步伐踏進驛站,與他一起進屋的還有一直冷著臉的徐堯律。 “你確定崔婁秀招募的南疆兵是海盜?”袁珮掀袍坐下,開門見山道。 謝行儉點頭,“是他們親口承認的,下官在南疆調查到,三年前,海上最大海島上藏匿的海盜一夜之間被崔婁秀一鍋端了,這件事在南疆掀起軒然大波,下官猜想,那些被端的海盜窩應該就是南疆兵的大本營。” 袁珮大怒:“南疆海盜常年sao擾漁民,崔婁秀簡直膽大包天,身為地方父母官,竟敢跟作惡多端的海盜沆瀣一氣!” 謝行儉從南疆兵那里聽到消息時,比袁珮更怒不可遏,所以才失手將南疆兵一腳踢死。 “崔婁秀人呢?”緘默不語的徐堯律突然開口。 “應該還在豫州。” 說起這個,謝行儉覺得有必要提一提鎖欲閣。 “京華公子?”徐堯律緊擰的眉目舒展開,“端著明月清風,面貌尚且說的過去,但給人的感覺,有些小家子氣。” “允之說的在理。” 袁珮道,“我觀那少年有皮有貌,面相委實不錯,放眼整個淮安城恐怕也找不出幾個能俊美過他的人,只可惜,那孩子底蘊不足,肚子里沒貨,相處起來甚沒意思,何況身上的風塵氣太滿,只這一項,我就不太喜歡。” 徐堯律笑了笑,顯然十分同意袁珮的說法。 謝行儉噎了一下,感慨少年不得兩位大人待見之余,暗忖京華公子的外貌這么得人心嗎? 他跟少年長的七八分像,怎么從來沒人夸他長的好。 “兩位大人不覺得下官和他長的……像嗎?”謝行儉厚著臉皮自薦。 徐堯律和袁珮相視一笑,袁珮砸巴一下嘴,憋著笑臉道:“乍一看是有幾分相似……” 謝行儉聞言,眉眼瞬間彎起,誰知徐堯律淡淡的插一刀:“可若是仔細的看兩眼,你可比他差遠了。” 謝行儉嘴角笑容僵滯,心道您的意思是他長的丑唄。 以往從不關注自己長相美丑的謝行儉,今天是徹底跟這個話題磕上了,非要袁徐二人說出個所以然。 袁珮翹起腿,好整以暇的睨著謝行儉:“美人在骨不在皮,你一個大男人總糾結這個干什么?有這心思何不想想接下來怎么懲治崔婁秀。” 謝行儉心中暗切一聲,合著他和京華公子長的像是事實,但他就是沒資格像京華公子一樣愛美唄。 呸,雙標袁。 謝行儉在心里好一番吐槽,全然不知他的小心思早被在場兩人看的清清楚楚。 徐堯律憶起老侯爺在驛站門后喊謝行儉乳名的尷尬場面,抬抬眼皮:“稱謂是你在人前的第二張臉,你與其想著相貌,不若先起一個上得了臺面的表字?” 起表字的提議輕松吸引走謝行儉的注意力。 “下官何嘗不想早早有一個順心的表字,無奈沒人幫著起一個。” 原先他還指望老族長給起一個,可惜…… 來到江南后,被各種事務纏身,想要個表字的愿望漸漸被他壓了下去,直到今天老侯爺當著眾人的面喊他那個羞死人的乳名,想擁有表字的想法瞬間又浮上腦海。 “老侯爺心思粗狂,老人家不是有心在大庭廣眾之下捉弄于你。” 袁珮不愧是老侯爺一手帶大的兵,謝行儉一句話沒說,袁珮就已經在幫老侯爺開脫。 “要不,本官幫你取個表字,你看如何?”袁珮想了想道。 謝行儉一怔,半信半疑的看向徐堯律,徐堯律觸及謝行儉不情愿的目光,笑著打斷已經陷入思考的袁珮。 “你一介武將,書都沒讀幾本,指望你取表字未免貽笑大方。” 袁珮粗眉上揚:“你看不起我?” 徐堯律沒搭理自負的袁珮,轉頭對謝行儉笑,“本官當年年紀輕輕高中狀元,座師馮大人唯恐本官年少輕狂,便送了本官一個允字,有謙遜之意。” 頓了頓,徐堯律忽然屈著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面寫起字來。 謝行儉好奇的看過去。 徐堯律一筆一劃的寫著,桌面上很快出現兩個勁挺的大字。 “容長?”謝行儉讀了一遍。 袁珮湊過來嗤之以鼻,大咧咧的挑釁徐堯律:“容長二字可有出處?別是你胡亂想的吧?” 徐堯律看了謝行儉一眼,抬手又落下一個字。 “儉,約也。”徐堯律擦掉重新寫,“容,表盛大之狀,正好和儉字相輔相成,至于這長字……” “長字有典故?”謝行儉欣喜的問。 徐堯律含笑而視:“典故稱不上,京城閨秀女子羨慕侯府小姐嫁了一位好郎君,遂編成小曲戲唱:有匪君子,生而頎長,只可惜那郎君年歲小,沒有美須髯……” “美須髯?”謝行儉摸摸下巴冒出的小胡渣,心底小小雀躍起來,不知道他以后養了小胡子會不會顯得儒雅一些。 小胡子? 謝行儉手指驟然停住。 侯府小姐嫁人,沒有胡子…… 這說的不正是他嗎? 徐堯律見謝行儉臉色倏而紅的滴血,忍俊不禁道:“容長二字配你再好不過,如此一來,也算全了你和那什么京華公子攀比美貌的愿望。” 袁珮咧嘴樂呵:“還是你們讀書人講究,現如今你有了媲美京華公子相貌的好表字,還不快快謝過徐大人?” 謝行儉喉頭干澀,按說有了表字他應該開心才對,可眼下他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想了想,歸根結底是因為兩位大人誤認為他嫉妒京華公子貌美,謝行儉撓撓腦袋,暗道他有這么膚淺嗎? 氣歸氣,他還是起身謝過給他起表字的徐大人,袁徐二人相顧一笑,喊了一聲又一聲謝容長,謝行儉沒好氣的應聲。 這時,一個漕營兵拿著信鴿急色匆匆的跑進來。 “豫州來信了——” 屋內三人立馬起身,信上說崔婁秀沒來江南,而是折返去了南疆,最重要的是,江南府以及豫州城的精銅武器和糧草都被人暗中調動走了。 袁珮皺眉:“崔婁秀這是打算跟咱們爭個魚死網破了?” “三軍未動,兵草先行。”謝行儉輕蔑一笑,“難道這還不足以說明崔婁秀有圖謀不軌之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