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胡淵看起來確實完全不像是對他有印象的樣子,但到底也給了他臺階,和藹地笑起來,“對的,對的,小朋友泡茶很用心。” “教授每周都來嗎?”這么久了,我倒從來沒有注意到他,“您在咱們劇院也破費了,今天這頓飯就讓我好好感謝一下吧。” 還沒等胡淵說話,小莊就興奮地提起來,“師哥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你是該感謝胡先生呢,因為他最愛看你的舞劇,只要是你表演的,基本就沒缺席過。” 我從來沒想過,我和林渡舟分開過后,竟然還會和胡淵有交集。 手里的茶杯在指尖打轉(zhuǎn),茶水在里頭晃蕩,墻上的燈光星星點點地碎落在水里。我沉默了片刻,沒有勇氣看他的眼睛,良久才開口,“教授,您有話對我說嗎?” 胡淵雙手交握,端正地坐在對面,一動不動,我能看見他蒼老的手指上松弛的皮膚。 小莊見狀起了身,“胡先生,師哥,我去催一下菜。” 店里漂浮著輕柔的弦樂,或許是切換到了他喜歡的曲子,胡淵松開了手,食指慢條斯理地一下下點在餐桌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提起,“這家飯店開了幾年,菜做得一直是老樣子,算不上多香,但我還是常來。因為它一直播放這個歌單,時不時就會放到這首歌。” 我微微仰起頭,仔細地聽了片刻,慢慢分辨出來,是提琴合奏的聲音。 胡淵一笑,“這曲子是我和渡舟合奏的,我拉大提琴,他拉小提琴。我的另一個學生喜歡寫歌,唱民謠,給我們錄下來了。傳到網(wǎng)上去,沒有什么人聽,不曉得他們怎么找到的。” 我和林渡舟在一起的時候無話不談,他從沒和我講過這件事,估計是分開過后發(fā)生的。 我說:“酒香不怕巷子深,是教授的琴拉得好。” “多少年了,嘴還這么甜,”胡淵啞聲笑起來,“那年你和渡舟分開,我勸了他很長時間,但他執(zhí)意這樣,我想你們可能是有什么我不方便過問的事情……我以前就跟你講,我的兒子瘦瘦高高的,眼睛生得漂亮,跟你有點像。” “嗯,”我應聲,“您說過的。” 胡淵接著道:“所以我喜歡你,你們分開可惜了。渡舟剛上大學就分在我的組里,從大一讀到博士,去年畢的業(yè),整整十年,我對他而言,如師如父。跟他待在一起的日子,早也比他的父親多了。” 茶水還在杯子里晃,把光點晃進我的眼睛里。 過去林渡舟愿意和我分享每天早晨看見的樹葉,同我講夜晚騎車接我時灌進衣服的風,卻從沒和我說起過他的家庭。那時候太年輕了,總以為對別人要尊重,人家不愿提起的,就不要去過問。 可“愛人”怎么算“別人”呢?朝夕相處整整四年,一千多個日夜,我竟以“尊重”為幌子,缺失了那樣多應當?shù)年P心。 胡淵道:“渡舟當年被節(jié)目選中,去講心理知識,我知道是個好機會,但既搞丟了你,又不適合做這一行。他愛安靜,現(xiàn)在倒好了,誰都知道他,上回陪我一起去買菜,都被認出來了。” 我失笑,為林渡舟找補,“他喜歡心理學,就讓他講吧。” 話落了片刻,我指尖一頓,茶水還在晃,澆濕了手背。 我抽了張紙,擦凈了手,試探地問道:“教授說他不適合做這一行,不是不適合做節(jié)目,而是不適合當心理醫(yī)生?” 胡淵沒有直接表態(tài),“渡舟這孩子心思太細,容易把事情往深了想。這世界上,沒有泡在水里的人教別人怎么過河的。前段時間他有一個患者,身體里有雙重人格,在他們病院由他負責,最后說是已經(jīng)治好,卻把瘋瘋癲癲的副人格留下了,家屬找了他不少麻煩。渡舟的狀態(tài),怎么做醫(yī)生呢?” “他的狀態(tài)”,是什么狀態(tài)? 胡淵的話在我心里轉(zhuǎn)了半晌,我想起林渡舟看見貓的一剎那欣喜,和昨天舞臺上拉小提琴時狂風驟雨一般的情緒。 我放下了茶杯,像胡淵那樣交握著手,鄭重地問他,“教授,林渡舟……有什么問題嗎?” 胡淵與我四目相對,幽深的眼睛里沒有一絲波瀾,并未回答我的問題。 服務生走近,端上了熱氣騰騰的菜品,小莊也回到了位置上。胡淵拿起筷子,笑道:“吃飯吧。” 午后的風把窗外的樹葉吹得沙沙作響,影影綽綽的陽光細碎地游蕩在練舞室里。 我照例打開了午休床,躺在上面望著窗口,卻遲遲沒有睡意。 小莊躺在一旁的地板上,偏過頭來,見我還睜著眼睛,問道:“師哥,你和胡先生聊什么呢?說了這么久。” 我逗他,“說你泡的雀舌茶最好喝了。” 莊臨意雙臂枕著腦袋,大大咧咧地翹著雙腿,沒心沒肺地嘿嘿笑,“那是當然嘍。” 笑完又清醒了,他委屈巴巴,“師哥你騙我,胡先生都叫它‘湄潭翠芽’。” “哦……”我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文化人就是不一樣。” “本來我不想打擾你們的,可是水煮魚都已經(jīng)做好了,服務生老早就想端過去,我還讓她等了一會兒呢,”莊臨意小嘴叭叭叭,“師哥,水煮魚涼了就不好吃了。還有紅糖糍粑,趁熱的時候,把紅糖一裹,糖都能拉絲……” “小莊,”我趕忙叫住他,“你今天上午說什么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