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
陳映雪惋嘆著離開,那一聲嘆息幽幽長長聽得人心里毛骨悚然。 陳遙知一把掃落桌上的東西,瓷器碎裂的聲音在夜深時聽來成為驚心。新仇舊恨一起上心頭,她滿腔恨意無處可泄。一時恨父親太過偏重姑姑,一輩子冷落母親還讓一個庶女當了家主。一時又裴元惜處處和她做對,害得她如今落到被人糟踐的地步。 “裴元惜,你不得好死!”她詛咒著,祈盼著裴元惜如同上一世一樣死得早。 裴元惜已在夢中,夢中自己似乎在找什么人。四周皆是陌生的環境,自己像是被困在什么地宮陵墓之中。 她四處尋找出口,入目之處皆是阻擋她的墻壁。她想呼救,但是她發不出一點聲音。她獨身一人,身邊沒有公冶楚也沒有兒子。 這是什么地方? 她才想著,便感覺有人站在她的背后。然后她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那聲音故作流氣十分輕浮,“小美人,我們又見面了。” 是程禹! 他的面容看不清,模模糊糊的,但她知道這個人就是他,因為這個聲音她記得。他朝她走來,她步步后退。 一直退到無路可退,他舉著手中的火把映著她的臉。他的表情扭曲著,變得十分奇怪,更可怕的是他還在對著自己笑。 她心里大聲呼喊著公冶楚的名字。 夢中果然一切都古里古怪,公冶楚真的出現了。他擋在她的身前護著她,她的心一下子就踏實了,然后慢慢睜開眼。 入目是熟悉的幔帳,空氣里是熟悉的氣息。身邊的男人平躺而臥,大手緊握著她的手。她不由自主偎過去,感受那種踏實的心安。 “有你在真好。”她呢喃著。 “睡不著?”他說。 “咦,你也醒了?”她坐起來,“那個程禹你可知道他現在哪里?你說他會不會又在暗中謀劃著什么?” 公冶楚跟著坐起來,眼中不見平日的冷漠,略帶著不應該屬于他的惺忪慵懶,“所以你半夜睡不著,是夢見他了?” 這都吃上莫名醋了。 裴元惜撲進他懷中,“我是夢見他了。我夢見他想殺我,你及時出現救了我。他在暗處我們在明,萬一他又有什么動作我們防不勝防。” “不怕,我知道他在哪里。”公冶楚順勢將她擁緊。 她疑惑了,當初放程禹走不就是想知道他另外的據點和落腳處。既然知道他在哪里,為什么不行動。 男人的大手輕撫著她的背,“衍國公府是開國勛貴,世襲罔替代代傳承。不說是富可敵國,那也是東都城財富之首,當日我查抄程家時發現那些東西對不上。” 任何一個明君,若國庫拿不出銀子也枉然。 民生百計哪一樣都離不開銀子,修堤壩開河渠要銀子、邊關將士軍餉軍糧要銀子、百姓春播農耕要銀子、各地撫政安民要銀子。 他的兒子既然會是圣德之主,他能做的除去替兒子穩固朝堂,更重要的是想辦法充盈國庫。 這幾年程禹身邊有那些人追隨,光是養著他們便不知要費多少銀子。陳陵為何會藏匿程禹,還不是財帛動人心。 “以前我怎么不記得有程禹這個人?”上一世裴元惜可從未聽過這個人,世人也不知道程家還有漏網之魚。 公冶楚垂眸對上她的眼,“那是因為這個人早就死了。” 此一世彼一世,一世與一世不一樣,自然人也會不一樣。上一世沒有她當街被程禹挾持一事,自然也就沒有后面的事。不過無論他如何嚴刑逼問,上一世始終沒有問出程家那些東西的下落。 這一世盯上程家東西不止是他,還有陳陵。他倒要看看程禹和陳陵合作,那些東西會不會現世。 “原來是這樣。”裴元惜自然明白人變事易的道理。 “夜半驚夢,須壓驚解悸。” 他壓過來時,她確實大吃一驚。 錦被翻涌如碧浪,幔帳波動如流水。淺淺吟吟的聲音像被揉碎的嚶咽,低低地從晃動的床榻間溢出來。 如此壓驚,當真是羞煞了燭火驚艷了夜色。 第116章 禍水 青龍湖的湖水破冰揚波之時,兩岸的細柳也悄悄地抽出嫩綠的新芽。仿佛是一夜之間,整個東都城春意盎然草長鶯飛。天氣一日比一日暖和,長街上的百姓也漸漸多起來,羅布井的鋪子更是客人如織熱鬧非凡。 宣平侯府連接幾場喜事,次女出嫁長女定親。繼裴元若和鄭琴師定親之后,裴濟和洪寶珠的親事也跟著定下來。宣平侯同洪將軍交好,這門親事門當戶對皆大歡喜。 裴濟已是世子,侯府還新修了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的規矩。僅憑后面這一點,便叫東都城里多數的世家姑娘心生向往。不少當家夫人扼腕遺憾,只道那上好的佳婿人選竟被洪家那沒什么墨水的大姑娘給得了,當真是嫉妒得緊。 開春之后,裴元惜給那父子二子裁了好幾身衣服料子,專心致志地關門做女紅。在她兩耳不問窗外事的時日里,東都城倒是出了兩樁新鮮事。 一樁發生在城南。 城南有位一百零二歲的高壽老人,在一天夜里吃了兩碗飯后倒地不起死去。這位老壽星在城南是出了名的長壽老人,曾被高僧批命能活到一百零五歲。 老壽星的死在城南傳得廣,說什么的都有。有人說那家人或是犯了什么孽,上天收了老壽星的三年壽命。也有人這是不祥之兆,今年的年景怕是不會好。 若是此一樁事也就罷了,另有一樁事緊接著發生。 青龍湖有一打魚人,前一天夜里撒了網,次日早上去收網時發現湖面上漂著一個龐然大物。他大著膽子把東西撈起來一看,卻是一只大烏龜。 那烏龜實在是大,活了七老八十的老人都沒見過那么大的烏龜。有人說它怕是活了好幾百年,至少也在百年以上。 它活了百年,眼下青龍湖的水都暖了它竟然死了。百年的老龜在人們眼中已然是成仙的祥瑞,這樣的祥瑞若是活著那是大吉之兆。可是它死了,那便成了大兇之兆。 人瑞、老龜相繼死亡,且都是在開春之后,一時間民間眾說紛紜。 古往今來每有異象,無一不預示伴隨著不祥。所謂異象出亂世臨,坊間眾說紛紜人心惶惶。還有朝中臣子相互打探,生恐公冶楚同商行的關系惡化。 城中不少百姓在議論此事,街角巷子里隨處可見三五成群的漢子或是婦人,說著東家長西長短以及這些在他們眼中了不得的大事。 百姓不管誰當天子,也不管誰掌控著朝政,但是他們關心自己的生計。有道是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世道安穩才是他們最希望的。 先前才壽星死時有人憂心年景不好,老烏龜的死傳開后有這樣想法的人更是多。說這樣話的多了,信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閑話如風,吹吹著吹著就被了味。 也不知是哪里傳出來的,說是年景不好天公會警示。這兩樁事就是上天對世人的警醒,提醒天下人將有禍事發生。 天下之禍莫過于戰亂,戰亂之源盡在爭權奪勢。 朝中重臣把持,皇帝倒成了擺設傀儡,此等情景哪里是長治久安之道。侫臣當道終會禍患朝堂,朝堂一亂百姓自然遭殃。 那侫臣不消說,指的自然是公冶楚。 公冶楚冷眼看著噤若寒蟬的朝臣,似乎壓根不在意此事。 散朝之后,父子二人單獨說話。 有裴元惜干娘的身份在,在世眼中公冶楚自動成為商行的干爹。有臣子瞧著這對義父子,不知為何竟然覺得他們頗有父子之相。 文武百官見皇帝同大都督感情和睦,不少人心下略安。暗道民間傳的實在是過份,卻不知大都督和陛下相處甚好。有人感激涕零祈盼著從此天下太平安穩,不想再擔驚受怕大都督有一日奪權篡位。 “你們有沒有覺得自從大都督成親之后,像是變了一些。”有人道。 冷漠依舊,卻說不出來哪里有了變化。以前手段果決為人狠厲不近人情,如今再看竟然稍稍有了人情味。 又有人道:“你也看出來了,你沒發現他最近和皇帝關系那叫一個好,兩人站在一起像對親父子似的有商有量。這是我朝之福,也是我等之幸。” 那些臣子自以為出了慶和殿皇帝和大都督必然聽不到他們說話,萬不想他們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地傳進父子兩人的耳中。 “大都督都娶了親,陛下也該充盈后宮了吧。”不知是誰提了這一嘴。 商行立馬變了臉色,公冶楚看他一眼,他連忙擺手。“爹,我不娶妻!” 少年急得臉色通紅,“爹,我現在這種情況怎么娶妻?萬一我突然走了,這一堆的身后事如何處置?” 有些事情不是不想便可以含糊過去的,他說完這話時眼眶已濕。他多想永遠留在這里,看著父母恩愛一輩子。 公冶楚垂眸,“會有辦法的。” 商行說起外面的傳言,依他的意思定要澄清一二的。“爹,此事必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 “無妨,且由他們傳去,我倒要看看他們到底要做什么。”公冶楚說著,面上一片蕭冷。 傳言傳得猛,自是傳到裴元惜的耳中,她便有些坐不住了。雖說自家男人不在意流言蜚語之人,可無故被人中傷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趁著天氣尚好,她準備去鋪子一趟,順便打探一下虛實。 馬車還未到鋪子那條街上,眼見著前面似乎越發的擁堵。春月上前一問,這一問才知因為異象頻生,許多百姓圍在青龍湖邊給那只百年老龜燒紙。 他們祈求老龜早日位列仙班,莫要怪罪無辜之人。所謂冤有頭債有頭,誰造孽找誰。燒紙的人日漸增多,除去百姓之外還有不少青龍書院的書生也加入祭祀。 祭祀的人很多,馬車很難通行。每挪一步都像是烏龜行走,不時傳來百姓的揣測議論之聲。聽著那些話,裴元惜的眼神越來越冷。 剛準備下放車簾,她看到陳映雪站在不遠處。 陳映雪還是那一身居士一般的打扮,衣衫略顯單薄。乍寒乍暖的春風里,她顯得遺世而孤獨。她悲憫的眼神望著那些祭祀的人,不知在想什么。 似乎是感知有人看自己,她望過來。 看到裴元惜時點頭示意,緩緩朝這邊走來。 “裴二姑娘要去鋪子?”她問,語氣不顯親昵也不生疏,不親不近恰到好處。 裴元惜回答是。 “異象橫生,便是無事也會被有心之人利用,百姓最是不明就里極易被人煽動。人心若是亂了,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她眼中的悲憫之色更盛,“外面這么亂,你若是無事還是少出門的好。” “多謝陳家主提點。”對方這一番話實在叫人挑不出半分不是來,裴元惜道了謝,然后放下車簾。 馬車又艱難往前行進,半刻鐘后她輕輕掀開簾子的一角往后望。陳映雪還在那里,形影單單站得筆直。人潮來來往往間,她像一道始終不變的風景,與世間眾生格格不入。 這個陳家主,還真叫人看不透。 等到馬車終于停在鋪子門前時,已在半個時辰之后。 鋪子靠近青龍湖,是以街道上人滿為患。更有人擠不到湖邊祭祀老龜,便就地找個地方燒起紙錢來。 紙錢燒起的灰吹得到處都是,所見這人皆是一臉愁容。 “天生異象,這是不祥之兆啊。”有人低聲嘆息著。 “侫臣當道,這是天降怒火。可憐我等無辜百姓,竟要承受天公的遷怒。”有人憤慨著,從這人的衣著上大約能看出是個讀書人。 裴元惜臨窗而立,自然很容易看到下面的情形。 對面關門多日的鋪子外,陳氏兄妹隱在人群之中。陳陵沉著臉,似乎和百姓一樣憂心。然而他的心中不無竊喜,暗道事情正如自己預料的一般。 天下之怒,莫過于民憤。 公冶楚在屠了太凌后還能穩坐朝堂,無非是沒有惹到民怒。如今民怨一起,他倒要看看公冶楚還能不能睡得安穩。 他身邊的陳遙知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覺得那些傳侫臣當道的人是在找死。公冶楚的手段別人不知道,她卻是切身經歷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