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他們再次經過下馬村時,又遇到之前遇到的那個男子。那男子一人行走在路上,廣袖飄飄自帶仙氣。 他看上去走得極慢,像是車夫一揮鞭子就能追上。可是任他們緊趕慢趕,卻是在兩里路之后才堪堪追上他。 父女二人齊齊心驚。 “公子可買下那屋子了?”宣平侯問。 “并未。”男子回答,是外地口音。 “聽公子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我是梁西人氏,進京投親。” 梁西? 他望過來時,熟悉的感覺又漫上裴元惜的心頭,“不知公子貴姓?” 宣平侯有些驚訝女兒會問一個陌生男子的姓氏,在聽到男子回答自己姓謝時他才恍然大悟。暗道自己不如女兒靈醒,竟然沒有想到。 梁西謝氏,曾經書香第一大家。 “原來公子出身梁西謝氏,難道一身清正。”宣平侯不常夸人,實在是這位謝公子給人的感覺十分舒服。 裴濟如今拜在謝夫子門下,他少不得要捎上謝公子一程。 裴元惜眼下是男裝打扮,倒也沒有刻意講究男女大妨。再者宣平侯自己也在馬車上,自然是放心的。 說到梁西謝氏,宣平侯不勝唏噓。 比起陳氏來,他更喜歡謝氏的家風。只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陳家是開國功臣,自是更受世人追捧。他感慨讀書人其實同樣不無市儈,大儒之家也是一姓崛起一姓沒落。 “不知公子如何稱呼,謝夫子是你的什么人?”他問。 男子道:“我俗名一個靈字,在家中行二,謝夫子正是家兄。” 謝夫子是裴濟的老師,宣平侯自然熱絡許多。兩人聊起家常來,當宣平侯得知謝家僅剩兄弟二人時備感驚訝。 裴元惜想起謝夫人說的那位小叔子,應該就是眼前的謝二公子謝靈。謝夫人說過謝氏族人很多為避禍改名換姓,這位謝靈… “我曾聽聞你們謝氏中人為避陳氏迫害,不少人拋棄謝姓脫離宗族,可有此事?” 宣平侯更是詫異,元惜怎么會知道這些事?還有陳氏迫害,這又是怎么回事?“陳氏?云倉陳氏?” 陳家清名滿天下,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很快他又了悟,自古爭斗不是為名便是為利。所謂一山不容二虎,陳家想上位自然是先把謝家踩下去。讀書人發起狠來,手段可比習武者多了去。 他想到自從凌朝以來謝家一日比一日默默無聞,應是身不由己。 “此事我也是聽人說起過,過后我再同父親細說。”裴元惜低聲向他解釋,然后認真地看向謝二公子。“我聽謝夫人說起過你,說是謝老先生為保血脈,將謝二公子你改姓送走學藝。” “確有此事。”謝二公子似乎根本不奇怪她會和謝夫人認識,黑漆漆的眸依舊如同一潭死水,“我隨母姓,姓葉。” 葉? 他是葉靈! 第102章 婆子們 葉靈就是葉玄師。 裴元惜恍惚中又不敢置信,那個兒子口中玄乎其玄的葉玄師就是眼前的青年。眼前的青年自然不是瞎子,一雙眼黑漆漆像能看見人心。 在這樣的一雙眼面前,似乎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你…你是…”她按捺著激動之情,葉玄師出現在下馬村,是不是也是找那仙姑而來?“敢問大師,可是也來尋那位仙姑的?” 宣平侯眉頭皺成川字,元惜看到這位謝二公子為何如此,仿佛同對方早就相識一般,且她為什么稱呼謝二公子為大師? 他滿腹疑惑,壓著不表。 葉靈回道:“正是。” 裴元惜原本沉重無比的心情頓時撥云見日般明朗起來,“大師來得正是時候,有人一直在等大師。” 葉靈黑漆漆的眸終于有了一絲變化。 宣平侯更是疑惑了,元惜怎么知道有人一直在等謝二公子,她說的人肯定不會是謝夫子夫婦。到底會是誰呢? 一行人進城后未回侯府,也沒有趕往東都書院,馬車直接停在大都督府。這下宣平侯終于知道一直等葉靈的人是誰。 是公冶楚和商行。 商行見到葉靈,滿心歡喜地跑上前,“葉玄師,我終于見到你了。” 葉靈看向他的眼神無比溫和慈愛,像長輩看晚輩那般。 少年眸中隱有淚光,“原來玄師的眼睛…” 他曾經問過玄師為何眼盲,玄師良久不曾言語。后來有一日告訴他,卻是因有違天道受到反噬。想必這個時候的玄師,還未曾做過有違天道意愿之事。 原來回到過去,他不僅能見到活著的娘、年輕的爹,還能見到這樣的玄師。 “你身上我們玄門的氣息,想來同我頗有淵源。”葉靈溫和的目光幽遠,不知是否看透其中的機緣。 商行拼命點頭,“我和葉玄師確實淵源很深,我們一家人都和葉玄師有淵源。” 葉靈看向公冶楚,行了一個比較奇怪的禮。 公冶楚回禮,行禮的姿勢同樣奇怪。 這一夜都督府的書房徹夜燈火通明,燈火一直等到晨曦初露。 景武三年的除夕平平順順地過去,子時一過便迎來新帝登基的第四個年頭。景武四年在紛紛揚揚的白雪中來臨,東都城處處洋溢著孩童們的歡呼聲。 正月初二,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 除夕夜積下的雪已經消融,雪化之后是天晴。從初一晴到初二皆是大晴天,伊然有暖春早到之勢。 各家各府一早熱鬧起來,不拘是百姓之家還是世家官邸,上至主子下至仆從無一不是喜慶滿面走路生風。 以往每年這一日沈氏都是帶裴元君回娘家,念著今年是裴元惜第一年給舅家拜年,沈氏頗為重視。光是節禮就備得足有四五抬,加上一些零散玩意兒,少不得浩浩蕩蕩用上二十多位下人。 世家重排場,出嫁女節禮豐厚一則是給娘家長臉,二則也是給自己撐門面。東都城說大不大不小,盤根錯節的世家出嫁女誰還不知道誰。暗中較勁者不知多少,尤其是差不多年紀在閨中就明爭暗斗的更是卯足勁顯擺。 一直以來因為她沒生嫡子,總會在這些事情上給自己撐臉面。她想讓世人知道便是她膝下無子,她也比很多人過得好。 近半年來她實在是過得憋屈痛苦,她焉能不知東都城有多少人看她的笑話。看她笑話的人越多,她越是不能露了短。 一切準備妥當之時,宣平侯來到軒庭院。 院子陰涼的角落處還有未化的積雪,點綴在泥土青石之間被人遺忘。墻頭薔薇的依舊枯黑著,被剪去許多碎枝的枝干顯得越發的寂寥。 夫妻二人生疏不少,在宣平侯關心沈氏身體讓她好好歇著少cao勞時,她不由眼眶泛紅,病弱的臉上難得泛起紅暈。 再聽宣平侯說她身體現在不宜勞累,今年他會親自去昌其侯府拜年時,她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 她有多久沒有聽到夫君這樣溫柔體貼的話,這么多年來她一心撲在元君身上以為自己早已淡了夫妻恩愛的心思。 恍然間,她隱隱后悔。 過去十五年如同竹籃打水一場空,若是她將心思分散一些,或許也不至和侯爺相敬如賓至此。再或者她能留意身邊的人,可能也不會等到十五年后才知道真相。 悲悲切切之時,又被宣平侯這一番關切暖了心。心道侯爺心里還是有她的,他們畢竟是結發夫妻。有侯爺出面,她就算沒有回娘家也比往年更有臉面。 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傷感和歡喜中,送宣平侯父女二人出門時并沒有發現抬節禮的下人中多了幾張生面禮。 三個人高馬大的婆子,每人捧著一個錦盒站在隊伍的前面。三人皆是灰撲撲的相貌和打扮,一個個低著頭也看不出美丑來。盡管她們努力和其他人一樣行走,可那腳步之間依然能看出同一般下人不一樣的地方。 最高的那個婆子彎著腰努力讓自己顯得不那么突兀,灰色的襟襖和青色的棉禙子,面容黝黑溝壑從生,瞧著像莊子上做苦力的粗使婆子。 裴元惜抿著唇不讓自己失態,眼神卻止不住往那邊瞟。 誰能想到這個人高馬大的婆子竟然是堂堂的大都督,他倒是扮什么像什么。他可以扮成草莽大漢,也可以扮成侯府仆婦。 上一世她其實從未認真了解過他,她看到的是功成名就之后的他,她攻略的是那個高處不勝寒的男人。 這樣的他似乎更接地氣,也更像個活得有血有rou的人。好似兩世以來她重新認識他一般,這種感覺甚是奇妙。 另外兩個婆子一人是柳則,另一人是葉靈。柳則是侍衛,扮成婆子不足為奇。可葉靈是玄師,誰能想到扮起婆子來也是有模有樣。 她的目光落在柳則鼓鼓的前胸,努力深呼吸幾次才沒讓自己笑出聲來。再一看胸前平坦的公冶楚和葉靈,頓覺眼睛好受許多。 下人而已,大多數人不會注意他們。 宣平侯的目光在他們身上稍做停留,又以最快的速度極其不自在地別開。他感覺自己掌心全是汗,很是佩服一臉平靜的女兒。 論鎮定和不動聲色,自己還不如元惜。 裴元惜的身邊除了春月外,還跟著一位臉生的丫頭。那丫頭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個頭比一般的丫頭都要高。 這丫頭親親熱熱地挨著自家姑娘,瞧著就是一個得臉的下人。 反倒是春月低著頭,一副不敢抬頭看的樣子。她兩腿發軟,和這丫頭站在一起手都不知道怎么放。 誰來告訴她陛下發什么瘋,好端端的皇帝不當跑到侯府來給她家姑娘當丫頭。她一個下人哪里敢直視天顏,更不敢和陛下爭寵。 裴元惜睨一眼挨著自己的丫頭,十六歲的少年正是雌雄莫辨時。這樣一打扮倒還真像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就是個子高了些。 只是那胸前和柳則有的一拼,她看得眼睛難受。 商行朝她擠眼睛,忽閃中帶著說不出來的狡黠。 一行人到了昌其侯府,丫頭婆子跟著裴元惜去內院,家丁則和宣平侯在外院。內院有顧氏相陪,外院自然是昌其侯和沈長寅陪著宣平侯說話。 昌其侯應是喝了點酒,白胖的臉上泛著紅光,貓著眼看著裴元惜等人。也不知是他眼神好,還是那幾人實在是打眼,他吐著酒氣對宣平侯道:“我瞧著你們侯府的下人都和別的府上不同,那幾個婆子一看就是耐勞能干力氣大,就是丑了些。” 耐勞能干力氣大又丑的三個婆子耳朵都好,都聽到他說的話。 他渾身一個寒戰,總覺得哪里透風,“這鬼天氣,好好的太陽也不管用。還是裴侯爺治家有方,侯府的下人看起來都似行軍打仗的男人。” 他是趁著酒意調侃宣平侯,明著夸宣平侯治家有方,實則是諷刺宣平侯府內宅混亂,不過他眼神倒是不錯。 宣平侯生怕他壞事,連忙岔開話題,“聽說沈侯爺最近得了什么好物件,待會可得讓我開開眼。” 他立馬神采飛揚,“裴侯爺也聽說了,還真是好事傳千里。也是我運氣好,同三五幾個好友閑聊之中竟然有意外之喜。” 說話間他雙微熏的眼還往女眷那里看,一眼便看到裴元惜身邊的商行,“我得的那幅畫是一幅美人圖,那畫上的美人…我說外甥女身邊那個丫頭真不錯,條順臉盤子清秀身段更是好。” 宣平侯恨不得堵住他的嘴,明明都岔開話去他還自己作死。既然都作死到這個份上,也沒有救的必要。 于是宣平侯轉頭問起沈長寅的學業來,沈長寅瞧著比以前更顯清瘦,原本溫潤的氣質蒙著一層陰霾,眉宇間始終帶著舒展不開的抑郁。 裴元君那件事情對他打擊實在是大,縱然最后他沒有被算計成事,可始終覺得心里橫著一道坎怎么也跨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