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沈氏面泛苦澀,搖頭,“撤下去吧,用不上。” “夫人,你身子虛。老夫人交待過,你每回和侯爺同房都要喝此湯。” 昌其侯老夫人疼愛女兒,自沈氏出嫁之日便千叮萬囑。女兒家的身子重要,一則為自己百年之計,二則為延綿子嗣。 是以,沈氏自嫁進宣平侯府后,每回宣平侯歇在她這里,她都會事先喝一碗補湯。她盯著那烏漆漆的藥汁,苦笑連連。 “母親怕我體弱,又殷殷盼著我得侯爺的寵愛。我子嗣艱難身體不好,若不是母親事事周全,我許是連元君都生不出來。我倒是想喝,只是侯爺他…他近幾次雖然歇在我這里,卻并未…” 勞mama立馬明白,把那碗藥移開。遲疑道:“眼下秋姨娘有孕,趙姨娘那邊侯爺也不太常去。若是這個時候夫人你能把侯爺留下,倒是一個難得的時機。” 沈氏自己年紀大了,宣平侯同她老夫老妻已經不常行房。她自知僅憑自己很難留住侯爺的人,留住的僅是她身為嫡妻的體面。 她猶疑著,臉色不太好看。 舉凡主母想留男人,除了在自己院子里抬舉通房別無他法。她這些年都沒有動過心思,眼下好像也沒有必要。 “我看不用了吧。” “夫人,以前你沒抬舉通房,那是因為侯爺愛去秋姨娘那里。現在秋姨娘身子重,自然不能再侍候侯爺。后院之中,侯爺連個體己的人都沒有,外人如何議論且不說,咱們府上老夫人那邊你如何交待?” 這個老夫人是指康氏。 勞mama言盡在此,便沒有往下說,余下的端看沈氏自己的決定。 一刻鐘后,宣平侯出來。 沈氏親自侍候他就寢,低著頭小聲道:“秋meimei的身子越發重了,侯爺身邊也沒了可心的人,要不要妾身…” 一聽這話,宣平侯就知道她要說什么。 他此時滿腦子都是公冶楚的態度,怎么也琢磨不透對方會出手幫自己的動機。論權勢他是下屬,他猜不出對方想從自己這里得到什么好處。仕途要緊,他哪里還有心思放在內宅的芙蓉帳里。 乍聽沈氏這句話,那是滿臉的不悅。 “不用了,這樣挺好。” 沈氏略松口氣,又道:“自從三娘養在我的身邊,我的心里總覺得不太踏實。妾身知道侯爺疼她,她又是那么一個情況。這說也說不明白,打不得罵不得,妾身真怕有負侯爺所望。” 宣平侯閉著眼睛,“三娘聰明得很,你慢慢跟她說,她會明白的。不早了,早點歇著吧。” 一室靜謐,沈氏壓住滿腹心思,放下紗帳。 她身為嫡母教導庶女是本分,要是元若元華那樣的提一兩句就能通事,她也輕省許多。偏偏三娘那樣的,她是真不知道從何教起。 想到侯爺縱著三娘,一直玩到宵禁后才回府,她的心里就有說不出來的不痛快。可是一見到裴元惜那張懵懂天真的臉,她又像是被千言萬語哽住喉嚨。 裴元惜可能知道自己犯了罪,早上眼巴巴地過來請安。 “母親,我錯了。” “你錯在哪了?”沈氏板著臉。 “我玩得太晚了。”裴元惜小臉可憐至極。 沈氏心一軟,輕輕嘆息。 這時裴元君進來,道:“你錯的不是玩太晚,而是不知輕重。你可知父親有多忙,你可知他是我們整個侯府的天。你纏著他教你讀書也就罷了,怎么還能纏著他帶你出去玩,簡直是胡鬧!” 沈氏立馬心腸一硬,“你二jiejie說得沒錯,你這次真是太胡來。好在沒出什么事,否則我看你怎么辦。” “不氣,不氣,母親不氣。”裴元惜乖巧不已,“我下回再也不敢了,母親喝茶。” 冒著熱氣的茶端到沈氏的面前,再對上那雙迷離不諳世事的眸子,沈氏的心像被重鼓猛擊一般,鈍痛中泛起些許酸澀。 這個孩子…為什么如此讓她難受… 裴元君接過茶,試了試茶杯的熱度,“這么燙,我想燙傷母親嗎?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錯在哪里,還不站到門外去思過。什么時候想明白什么時候進來!” 沈氏想說什么,被勞mama制止。 “夫人,二姑娘在教妹,你且一邊看著就成。” 她想了想,終是什么都沒有說。 裴元惜可憐巴巴地往外面走,一邊走一邊回頭,那無措委屈的眼神看得沈氏的心一抽抽地難受。想到自己的女兒元君,她只能硬起心腸。元君身為嫡女,有權力教訓庶出的meimei。她身為母親,當然要給元君應該有的體面。 這個時辰還不算太熱,裴元惜站在屋檐下。 打掃的下人從這邊掃到那邊,她跟著從那邊挪到這邊,又從這邊挪到那邊,最后被排擠在邊上。日頭越來越高,天氣越來越悶熱,熱浪一陣陣襲來。便是不時偶起幾縷小風,那風都是guntangguntang的。 每隔半個時辰,裴元君就派人出來問她知不知錯。 她茫然地搖頭,一臉的無辜。 宣平侯下朝回來時,看到她站在門外,問她為何不進去。 她扁著嘴,倔強的小臉上盡是委屈,“二jiejie說我錯了,我不知道錯在哪里。爹,為什么姨娘不喜歡我,二jiejie也不喜歡我?我喜歡母親…可是母親好像也不太喜歡我……” 宣平侯的心說不出來的難受,為什么會有人不喜歡他的三娘? 他想安慰,“三娘,你…” 她突然笑起來,笑得無比開心,眼中還有隱隱的淚光,“爹,我不難過,我有爹就夠了。” 第21章 玉佩 沒有人知道他此時在想什么,也沒有人能知道他聽到三娘這句話后的感受。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酸脹,很想哭又覺得很感動。 他的三娘,純真赤子之心。 她懵懂,她天真,誰對她好,她心里都知道。 李氏那個婦人,要不是三娘的生母,他恨不得打殺了才好。為什么人人都看不上他的三娘,為什么他的三娘要被別人嫌棄至斯? 若是可以,他真想親自教養三娘。 “爹有你這個女兒,很滿意。” 裴元君出來,聽到的就是自己父親對庶妹說的這句話。她緊緊掐著掌心,滿腔的嫉恨。父親對三娘滿意,對她這個嫡女不滿意嗎? 她到底哪里比不上一個傻子! 昨日她原本是要給這個傻子好看,沒想到父親竟然會把人帶走。她身為嫡女,從未有過榮幸留在父親的書房讀書,更沒有和父親出去游玩過。 而這個傻子,憑什么可以。 她絕不能容忍一個癡傻的庶女凌駕自己之上,得到父親的寵愛,更不能容忍自己和那樣的人居住在同一個院子里。 “父親。” 宣平侯聽到聲音,不悅地回頭,“元君,是你讓你三meimei站在這里的?” “父親息怒,容女兒細細說來。三meimei不懂事,她怎么能纏著父親帶她出去玩,女兒是怕她日后得寸進尺耽誤父親的正事,所以才會讓她長長記性。” “是為父提出帶她出去玩的,不關你三meimei的事。”宣平侯臉色稍稍好看一些,到底是自己的嫡女,他還是要給幾分臉面的。 裴元君端莊過來,“原來是這樣,是女兒錯怪三meimei了。女兒愿向三meimei賠禮,這就帶三meimei回去。” 說完,她對裴元惜道:“三姑娘,我屋子里有櫻桃冰酪,一直用冰鎮著。你隨我前去,就當是我向你賠禮道歉。” 一聽有吃的,裴元惜像是立馬來了精神,臉上還扭扭捏捏,“二jiejie真的備了櫻桃冰酪?你可不許騙人。既然是這樣,那我不去是不是不好?” 她問的是宣平侯,宣平侯含笑點頭。 一進裴元君的屋子,她一雙眼睛都不知道該看哪里。看著她沒見過世面兩眼發亮的樣子,裴元君心下不屑。 丫頭們把櫻桃冰酪端上來,紅的櫻桃,冒著涼氣的酪漿。她的目光就盯在那鮮紅欲滴的櫻桃上不放,裴元君更是面露譏誚一臉的瞧不上。 “吃吧。” 裴元惜好似完全聽不出對方語氣中的施舍,迫不及待地品嘗起來,“二jiejie,真好吃。” 裴元君靠在軟榻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屋子里只有裴元惜吃東西的聲音,雖然看上去不是那么優雅,動作也略顯急切和粗魯,但聲音卻是極小。 一碗冰酪下肚,她露出十分滿足的表情。 裴元君朝她招手,她巴巴地過去。 “三meimei,你是不是還在生氣,生氣我昨天不讓你見客?” “對,我生氣,我很生氣。”她嘟著嘴鼓著小臉像是在人賭氣,神情憨傻眼神迷離,臉上還殘留昨夜睡覺壓著的印子。 “三meimei你別氣,我這不是向你賠禮了嗎?你看我手里拿著的是什么?”裴元君的手上有一枚玉佩,通透的白玉,雕刻精美的雙魚。這是一枚十分難得的玉佩,通體沒有一絲雜質。“送給你的,拿去玩吧。” “送給我?”裴元惜先是疑惑,爾后高興起來,“真的送給我嗎?” 這個傻子,我還用得著你原諒。裴元君眼里閃過嘲弄,看她的眼神像看一個即將出丑的猴子,就等著她露出最丑陋的德行。 裴元惜吃了冰酪又得了禮物,別提有多高興。她迫不及待地向宣平侯顯擺,夸張地形容那碗冰酪有多好吃,裴元君的屋子有多涼快。輕快的聲音像早起吃到蟲子的鳥,嘰嘰喳喳快活無比。 “爹,二jiejie向我賠禮了,她還送了我這個。”她把玉佩拿出來,不在意地把玩著,“爹,好不好看?” 宣平侯看著她的表情忍俊不禁,待看到那塊玉佩時略覺眼熟,心道元君還算懂事。“既是你二jiejie給的,你好好收著便是。” 她開心點頭,“我聽爹的,二jiejie送我東西,那我就決定原諒她了。” 孩子氣的傲慢,并不讓人討厭,反倒有幾分童真之氣。 她玩了一會兒玉佩,好像有些膩,“爹,這東西是好看,但我覺得還是冰酪好。為什么二jiejie不給我吃兩碗冰酪,要是能拿這東西再換一碗冰酪就好了。” 宣平侯哈哈大笑起來,心情頗為愉悅。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對于自己其他的女兒,他從來不會這么隨意。好像只有三娘,從小到大都深得他心。 以前沒傻的時候是他的驕傲,現在更多的是得到他的憐惜。 “三娘,你可知這東西的價值,夠你換幾百碗冰酪。” 裴元惜聞言小臉大驚失色,忙把那玉佩塞到他的手上,“這么貴重的東西我不敢拿,萬一我摔了怎么辦?就放在爹這里吧,爹替我保管。” 他哭笑不得。 她一臉認真,“我只相信爹。” 得此信任,他焉能拒絕。想著好好替三娘保管著,順便自己再添置一些東西,日后交還給三娘。 見女兒孩子心性,還在那里惦記著冰酪,他是又心疼又哭笑不得,如此這般地吩咐裴青。等到裴濟來書房同meimei一起讀書時,破天荒地吃上冰冰涼涼的冰酪。 兄妹二人擠眉弄眼,看在他的眼里別有一番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