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男人似乎耐心很好,仿若狩獵的猛獸等待著獵物自投羅網。他目光如炬,將那水缸后面的少女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 厚重的額前發遮住她的小半張臉,蜷成一團的身體像蠶蛹一樣不安地動來動去。許是熱得狠了,一只細白的手伸進水缸里晃來晃去。可惜水缸沒水,她不死心地試了兩回才悻悻罷手。 “我叫公冶楚。” “公冶楚是誰?我不認識,我也沒有聽說過,我要我爹…”她手縮在身前,往里面鉆了鉆,留下淺藍色的一抹裙裾。 屋子里的漢子叫聲越來越凄厲,聽聲音正在往外面爬。一邊爬一邊咒罵,罵那個叫胡嬸的婦人,還罵什么臭婆娘死傻子。 公冶楚望向屋子,問:“那里面的人是你傷的?” 縮成鵪鶉狀的少女還有膽子替自己辯駁,“那是壞人,他脫衣服…還想抱我,我拿剪刀扎他。他罵我,說要弄死我,我就又凳子砸他。壞人就應該挨打!” 說得雖然有些混亂,但總的意思還是能讓人聽明白。男人眸深如晦,又看向那倒在地上的婦人。 不遠處,有一個滾落的瓷瓶。 “她呢?” “這個婆子也不好人,她說要送我回家,我知道她是在騙我。我聽到他們說話了,說要把我賣到山里給別人當婆娘。山里沒有好吃的,我才不要去!”裴元惜聲音悶悶,一字一句皆是孩子般抱怨。 “接連撂倒兩個人,你當真是勇猛得很。”公冶楚的聲音極淡極冷,聽不出他到底是褒還是貶。 裴元惜不客氣地承認,“我這么聰明,當然又勇又猛。” 空氣中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 他背著手微微俯身勾著一雙冷清的眸看她,逆著的微光之中似有陰風鬼影張牙舞爪,他邪魅的模樣如暗夜修羅般令人魂飛膽顫。 她不敢看他,埋著頭,又在自我催眠,“看不見我,看不見我,壞人不要抓我…啊…” 一只大手將她提溜出來,她情急之下一手扳著水缸不放,尖叫連連,“壞人,放開我,不要動手動腳… 公冶楚的冷眸中看不出什么情緒,他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頷,迫使她的臉暴露在他的視線之中。光線幽暗,隱約可見冰肌玉骨柔美天成。 “竟然是個傻子。” “都說了,我不是傻子。”她鼓著臉,感覺下頷被捏得生疼。“男女授受不親,你要是敢動我,我就賴上你,讓你娶我。” 聞言,公冶楚放開她。 她得意洋洋,“怕了吧?” 他冷笑,“怕?你就不怕我和他們是一伙的?” 她臉上的笑瞬間消失,嚇得連連往后爬,“不要,別過來。不要碰我…不要打我,我會聽話的…” 院子里突然涌見幾許火光,進來的侍衛們聽到她的聲音,再一看她面前站著的人,立馬整齊劃一地轉過身去。 他們的大都督,剛才對人家姑娘做了什么? 公冶楚眼眸黑沉,就是這個傻子…怎么可能…他會有一天愛她愛到銘心刻骨至死靡它,為她望穿山海忠貞不移。 簡直是荒唐至極,他竟然會記住這樣莫名其妙的話。 裴元惜大著膽子偷瞄,這才看清來公冶楚的模樣。 風骨峭峻,高山仰止。 眉宇間月白清風,卻蘊藉著邪妄之氣。黑錦的外袍,內壓著深紫的里襟。矜貴冷漠,勢傾日月。明明是雅人深致的俊逸出塵,氣質竟如同永封極地的凜嘯冰山般拒人千里,還揉雜著焚舟破釜毀天滅地的狂肆。 極其俊美,極其復雜。 她在懵懂中發癡,呆呆地望著他。 他薄唇如刀,緊抿著。 黑衣肅穆的護衛把漢子從屋子里拖出來,用水潑醒地上的婦人。漢子半條命都去了,眼下哀嚎亂叫爬著喊救命。 裴元惜露出害怕表情,指著他們,“打他們,他們都是壞人!” 婦人醒來看到男人,瞳孔巨震。怎么可能?公冶楚怎么會管這樣的小事?不是一個侯府的傻子嗎?為什么能驚動這個煞神? 公冶楚冰冷的目光看過去,“看來你認識我?” 婦人否認,低頭瑟瑟。 那漢子為求活命,顧不得身上的疼痛一五一十把婦人的底細翻了個底朝天,“大人,她原是衍國公府的下人,因犯了事被發賣出來的。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全是這個婦人指使小人做的。求大人饒命,開恩哪!” “衍國公府?”公冶楚眉鋒如刀,“程家上下一百零七口,都已是東都城外二百里亂葬崗的孤魂野鬼,想不到我還能聽到這個名字。” 三年前皇子們的血染紅慶和殿前的地磚,皇宮里尸骨成山。宮外的菜市口同樣是血流成河,一車車的尸體往城外拉,方圓幾百里內多了幾處無名的亂葬崗。 衍國公府是開國勛貴,亦是第一批被公冶楚用來開刀的世家。 婦人突然暴起,又被兩個柳衛死死按住。她發指眥裂,“殘暴狂徒,禍害忠良。公冶楚,你不得好死!” 一個被發賣的下人,倒還算有幾分忠心。 一個護衛踢一腳過去,她趴在地上吐血。馬老癟一聽公冶楚三個字,哪里還顧得上自己的傷,他只恨不得一巴掌打死這個老虔婆。不是說好的傻女嗎?為什么會引來大都督? “大都督,不關小人的事,小人都是被她逼著干的。大都督饒命!” 知不知道,都得去都督府的地牢里說。既然那個婦人敢罵公冶楚,那么這兩個人自然會被柳衛帶走。 裴元惜迷乎乎的表情,仿佛根本不知道公冶楚是什么人。 她嬌憨的臉上帶著哭意,窺了窺公冶楚,“我要我爹,我要回家!” 公冶楚冷峻如山,朝一個柳衛示意。那柳衛領命出去,不多時宣平侯被帶過來。 一看女兒完好無恙,宣平侯發軟的手腳總算是有些知覺。他感激涕零,感恩的話不必過多贅述,此事他已欠下公冶楚一個天大的人情。 光著身體滿是血的漢子和被堵住嘴的婦人被拖下去,他心有余悸地縮著瞳仁,如果不是大都督出手,他不敢想象他的三娘會遭遇什么。明日一早城門大開后,他們父女二人豈無再見的可能。 滿院肅靜之中,唯有裴元惜歡喜的聲音。 “爹,爹,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的。那兩個人好壞,那個男的還脫衣服…我就用剪刀扎他。還有那個婆子,也不是好人,她想抓我…我用瓶子砸她。” 宣平侯聽得心驚rou跳,他剛才還以為那個漢子是柳衛傷的,沒想到是他的三娘。他不敢細想其中的驚險,暗自慶幸著三娘尚且還算有些靈智。 裴元惜可能是有父親撐腰,臉上泛起一些得色,“爹,我厲害吧。” “厲害,厲害。我家三娘最聰明最厲害。”宣平侯滿口的夸贊,他的三娘這么聰明,就算是僅存一兩分靈智也能險中求生。 他不好意思再夸,畢竟在外面,而且還是在公冶楚的面前。 朝中百官,無不唯公冶楚馬首是瞻。在他的心里公冶楚雖領著大都督一職,卻是干著陛下的活,伊然是凌朝的攝政王。 滿朝文武皆知寧愿得罪陛下,也不敢得罪大都督。 公冶楚冷眼看過來,“令愛機警,我不過是舉手之勞。” 封城可不是什么舉手之勞,宣平侯那時候六神無主如同溺水遇浮木不得不求上公冶楚。他沒想到公冶楚會幫這個忙,既然公冶楚出手了,證明對方必有所圖。 這個天大的人情,他日必會償還。 女兒已經找回,他拉著三娘一起謝恩然后告辭。裴元惜有樣學樣,學著自己父親的樣子行禮,嘴里鸚鵡學舌有一句跟一句。 這般舉止,癡傻無疑。 將出宅子,她以為沒人能聽見,對宣平侯道:“爹,剛才那個什么都督也不是好人,他還罵我傻子來著…” “三娘,這種話不敢再說,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爹,是我自己厲害把壞人打倒的,可不是他救的我。他還捏我下巴,捏得我好疼…他不是好人。” “三娘…” 父女二人的話傳到公冶楚的耳朵里,他望著漆黑的天幕不語。繡著金線的黑靴踩在瓷瓶上,用腳碾進土里。 他當然不是好人。 好人是活不到今天的。 那個傻子… 真的傻嗎? 第20章 不難過 裴家父女回到侯府,沈氏還未睡。明知她娘家嫂子今日上門商談元君及笄之事,侯爺不給她作臉也就罷了,竟然還帶著庶女出去玩。 他置她這個嫡妻于何地,又置元君于何地。 她一直等,從日落等到天黑,從天黑等到宵禁。聽到外面封了城說是大都督府進了刺客,她的心又提起來。 勞mama服侍在側,同是一臉的提心吊膽。 “聽說是封城抓刺客,那刺客膽大到闖入都督府,萬一侯爺他們碰上了可如何是好?夫人,說句不好聽的話,奴婢細思著怕是如蘭所言非虛。” 這個所言,是指裴元君的命格。 沈氏扶著額,看不出喜怒,“侯爺認定如蘭瘋障,我能說什么。” “夫人,侯爺是男子,自是不在意這樣的事。可是你瞧自打三姑娘搬到軒庭院來,不是高熱就是如蘭放火。侯爺說如蘭瘋障,我私心猜著怕是三姑娘命格作祟。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不為自己想,也得替二姑娘打算。如蘭已被送走,那院子還空著,你何不把三姑娘送回去,多撥幾個人侍候即可。” 裴元君就是沈氏的命脈,她可以不在乎夫君的寵愛,也可以不在乎夫君寵愛哪個庶子庶女,但她絕不允許自己的女兒受到半點傷害。 只是…三娘那孩子著實可憐。 “緩些日子吧,眼下不是說的時機。” 這人才住幾天就送回去,別人會說她這個嫡母不容人。 “夫人,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這才幾天的功夫,侯爺的偏心連奴婢都看不下去。雖說三姑娘是如蘭生的,奴婢心里也疼愛著,可誰也不能越過咱們二姑娘。在奴婢的心里侯爺最看重的不應該是我們二姑娘嗎?”勞mama再勸。 沒錯,侯爺可以疼愛庶女,但萬事不能越過元君。 沈氏嘆息,“容我想想。” 等到父女二人回來,她的臉色自然談不上好看。迭聲吩咐下人侍候裴元惜梳洗歇息,然后親自替宣平侯更衣。 宣平侯略顯心虛,“恰巧碰到封城,我與三娘為穩妥起見便等了等。” “侯爺下回出門,可不敢再這般魯莽。不拘是多帶些下人,還是派人回來送個信都是好的,免得妾身一顆心七上八下,著實擔心得緊。”沈氏半句不提自己的委屈,倒讓宣平侯更加理虧。 他在路上交待過三娘,關于今夜之事誰也不許說。到底不是什么好事,三娘的名節要緊。他相信大都督不會說,也相信三娘應該會聽他的話。 今夜自是歇在軒庭院,算是補償。 折騰至這半夜,他是又乏又累身上的汗干了流,流了干很是不舒服。在他去沐浴凈身的時候,勞mama端著一碗藥進來,擱在沈氏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