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既然不像當年,就好生閉嘴躺著。”梁太醫虎著臉,“這次疼了,可沒人在榻邊管幫你揉三天三夜。” 云瑯扯了下嘴角:“未必……” 梁太醫作勢還要再扎,云瑯已及時閉緊了嘴,躺平牢牢闔上眼。 湯藥的效力已開始發散,云瑯緩了兩口氣,周身氣力卻仍絲絲縷縷散盡。 他心中終歸還有事未了,側了側頭,想要再說話,意識已不自覺地陷進一片混沌暗沉。 老主簿守在榻邊,驚慌失措:“小侯爺——” “不妨事,只是疼暈了。”梁太醫道,“他應當是曾經因為什么事,屢次以內力強震過心脈。” 梁太醫找了幾處xue位,逐一下了針,試了試云瑯腕脈:“后來雖拿救逆回陽的上好藥材補了回來,卻畢竟還是落了暗傷。再用銀針刺激此間xue位,比常人要疼上百倍。” “怎么回事?”老主簿微愕,“小侯爺當年在府上,也不曾受過這般嚴重的傷……” 梁太醫也不清楚,搖了搖頭,凝神下針。 老主簿屏息在邊上守了一陣,見云瑯氣息漸漸平緩綿長,總算稍許放下了心,輕手輕腳退出了門外。 玄鐵衛奉命護送云瑯回醫館,一路上險些追丟了幾次,好不容易跟到醫館,還在外間平喘理氣。 老主簿按著云瑯吩咐,仔細安置妥當了,拽著跟回來的玄鐵衛:“小侯爺同王爺說什么了?可吵架了沒有?” 玄鐵衛堪堪將氣喘勻:“不知道。” “怎么會不知道?”老主簿皺緊眉,“小侯爺剛還說,叫王爺別多想,他今日只是氣不過。” “平白便被誤會指摘,這事換了誰,不也要生一場氣的?”老主簿越想越鬧心,“王爺看在他們是小侯爺舊部,屢加寬容,誰知一個個竟藏得這等心思!若早知道——” 老主簿說不出過火的話,自己惱了一陣,重重嘆氣:“一番好意,如今卻只怕平白兩生誤會……說了什么,你當真什么也沒聽見?” “抱得太近。” 玄鐵衛如實稟報,“不曾聽清。” 老主簿:“……” 老主簿聽得也不很清:“什么?” “小侯爺扯住王爺的衣襟,將王爺扯在榻上,湊近了說話。” 玄鐵衛分不出哪句是該說的,細想過門外所見情形,從頭給他講:“王爺坐在榻上,伸出手,抱住了云小侯爺。” 老主簿恍惚立著,揉了揉耳朵。 “小侯爺掙扎,王爺卻抱得更緊。” 玄鐵衛:“小侯爺掙了一會兒,便不動了,伏在王爺懷里,王爺還摸了小侯爺的背。” “……”老主簿每句都聽得懂,連在一起,卻無論如何想不出含義:“王爺摸了……小侯爺的背?” “摸了好幾次,小侯爺便埋進了王爺頸間。” 玄鐵衛耿直道:“王爺又摸云小侯爺的頭,此時兩人已離得太近,說的話不止聽不清,而且聽不見了。” “這般……知道了。” 老主簿年紀大了,一時經不住這般大起大落,按著心口:“就是這些?” 玄鐵衛:“還有。” 老主簿一顆心又懸起來:“還有什么?!” “小侯爺對王爺說,‘不遲早了、轉過去’。”玄鐵衛道,“這一句聲音比別的大,故而聽清楚了。” “不用解釋!”老主簿火急火燎,“然后呢?王爺就轉過去了?” “轉過去了。”玄鐵衛點頭,“小侯爺扯開王爺的腰帶,撩起了王爺的外袍……” 老主簿聽不下去,擺了擺手,搖搖晃晃向外走。 “之后究竟做了什么,被王爺擋著,我等未曾看清,小侯爺緊接著便從窗子走了。” 玄鐵衛盡職盡責,將話稟完,“王爺站了半盞茶的功夫,忽然回神,急令我等追上護送。我等一路追過來,便到了醫館。” 玄鐵衛耿直道:“如今小侯爺可有什么話,要帶回給王爺的?” “沒有。”老主簿心神復雜,“先叫王爺安生睡一覺。” 玄鐵衛:“是。” “雖然不知你聽漏、看漏了什么。”老主簿終歸有一點理智尚存,緩了緩,“但想來……事情真相,定然不像你說得這般。” “主簿不信?”玄鐵衛不服氣:“我等親眼見的,句句屬實。” 老主簿沒力氣同他爭,擺了擺手:“總之… …此事止于你口。” 玄鐵衛平白受了懷疑,郁郁道:“是。” “記住。”老主簿低聲道,“除非王爺親手寫成話本、吩咐下來,供府內傳抄誦讀,否則切不可同外人說起。” 玄鐵衛應了,又不甘心:“若是云小侯爺的親兵問起——” “也不能說!”老主簿滿腔心累,“小侯爺的親兵去哪兒了,今日怎么沒跟來?” “奉命去找什么人了。”玄鐵衛也不很清楚,“說是機密之事,不能細說。” “既不能細說,便也不要問。” 老主簿點了點頭:“就如此事,也決不能同他們細說。” 老主簿回頭望了一眼屋內,近了些低聲道:“人家小侯爺的親兵都能把話藏住,你們莫非不能?” 玄鐵衛被激起了斗志:“能!” 老主簿頗感欣慰,拍拍他肩:“小侯爺如今病著,親兵不在無人護持。那些人若是再惹小侯爺生氣,當如何做?” 玄鐵衛赳赳道:“叫他們閉嘴!” 老主簿放心了,又交代了幾句,回頭看了看靜靜躺在榻上行針的云瑯。 梁太醫不準人再進內室,眼下景諫等朔方舊部都守在外間,人人面色復雜,時而有人想向里望,卻又只看了一眼,便倏而低下頭。 老主簿看著這幾人,欲言又止,重重嘆了口氣。 事已至此,更容不得外人再多說。老主簿多守了一陣,等到梁太醫拿布巾拭了汗,替云瑯掩上衣襟,終于從容出來,點了下頭。 老主簿稍許放心,也朝他施了一禮,趁著夜色,悄悄帶人出了醫館。 - 云瑯再醒過來,天色已然大亮。 刀疤已辦完了事回來,寸步不離守在榻邊,云瑯氣息一變,便立時跟著起身:“少將軍!” “不妨事。”云瑯撐坐起來,“我睡了多久?” “只四五個時辰。” 刀疤扶著他,又忙去拿軟枕:“梁太醫在外面坐診,說等少將軍醒了,記得要喝一碗藥,再有事便去找他……” 云瑯被行過幾次針,自覺胸口淤積緩解不少,沒讓人扶活動了幾次,舒了口氣:“拿過來吧。” 刀疤忙過去,將仍在小爐上熬的藥拿下來,分在碗里,小心端到了榻邊。 云瑯拿過軟枕靠著,接過藥碗,低頭吹了吹:“景參軍呢?” 刀疤張了下嘴,沒答話,不吭聲低頭。 “問你話。”云瑯失笑,“他們幾個人呢?叫過來,我有事還要細問他們。” “現在怕是……叫不來。”刀疤悶聲道,“弟兄們跟他們打了一架,沒下狠手,可也有礙觀瞻,怕礙了少將軍的眼。” 云瑯只這一件事沒能囑咐到,一陣錯愕,抬手按了按額角。 他才醒,神思還不曾全然理順,想了想:“玄鐵衛呢,沒攔著你們?” “沒有。”刀疤道,“玄鐵衛的兄弟幫忙望的風。” 云瑯:“……” “你們什么時候關系這般好了?”云瑯匪夷所思,“此前不還互不相讓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私下里總約著墻外打架——” 刀疤勉力忍了半晌,再忍不住:“少將軍!” 云瑯話頭一頓,抬頭看了看他,喝了一口藥,將碗擱在榻沿。 “那些人——”刀疤咬緊牙關,“您當初幾次不計生死冒險現身,刻意露出蹤跡,為的分明就是聲東擊西,好叫王爺在京里能救他們!” “這些年京里亂七八糟,誰不是生死一線,腦袋別在褲腰帶上!” 刀疤實在壓不下這口氣:“他們便不想,若是當年您不出手,端王謀逆之冤坐實,朔方軍只怕都要毀于一旦!如今只是——” 云瑯淡淡道:“只是沒了七八個,有什么可憤憤不平的,是不是?” 刀疤打了個激靈,不敢再說,跪在榻前。 “學得不錯,連聲東擊西都會了。” 云瑯緩緩道:“看來近日不少看兵書、揣摩朝局,連戰友之情同袍之誼都——” 刀疤極畏懼他這般語氣,也已察覺了自己失言,倉促拜倒:“屬下知錯,請少將軍責罰!” 云瑯靜靜看他一陣,并未將誅心的話說出來,幾口喝干凈藥,將碗放在一旁:“下去罷。” 刀疤重重磕在地上:“少將軍!” 云瑯并不應聲,闔了眼,靠著軟枕推行藥力。 刀疤跪在榻邊,一時追悔得幾乎不能自處,還要再磕頭,已被玄鐵衛在旁攔了起來。 “少將軍!” 刀疤雙眼通紅,掙開玄鐵衛,膝行兩步:“屬下只是一時激憤失言,絕不敢忘戰友袍澤。要打要罵,屬下自去領軍棍,您——” “他并不是生你們的氣。”在他身后,有人出聲道,“是要叫你們長個記性。” 刀疤愣愣跪了兩息,忽然醒過神,轉回身看著來人。 云瑯靠在榻上,仍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激憤之語,難免失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