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二來,若是百姓得知呼揭有如此殺傷性的武器,恐會擾亂民心,再添動蕩。 宋嘉鈺也并未生疑,只是面上的表情越發沉重,隨即又說道:“此事能瞞一時,不能瞞一世,就算娘娘極力掩飾,北地這般全無動靜,不多時也會有風言風語傳來,況且呼揭人詭計多端,也不會樂以見得我朝民心安穩,怕就怕有人會借此攪亂渾水,動搖我朝根基。” “何不將此事,昭告于天下,早日給攝政王派兵增援?” 此事虞妗如何沒想過,偏偏如今秦震還在京中,他那幾個兒子也遠在高陽,他若有半分異心,大燕將會腹背受敵。 秦宴是攝政王,攝的是大燕的政,是鎮國大將軍,鎮的是大燕的國,秦宴一倒,大燕搖搖欲墜。 虞妗搖了搖頭,指尖抵著太陽xue,滿心疲憊的說:“如今攝政王渺無音訊,呼揭必然不會希望他活著,哀家已派人前去支援,能拖到幾時便是幾時吧,能安穩一日也是好的。” 宋嘉鈺聽到現在,也不知虞妗和他說這些做什么,畢竟在外人看來他還是個吊兒郎當的紈绔子。 問道:“娘娘的意思是?” “鄭重遇刺一事是誰的手筆人盡皆知,哀家當時讓你徹查此事不是給你使絆子,只不過是給你個名目,能在六部走動,”虞妗說:“你替哀家去查一查,工部有什么古怪。” 宋嘉鈺仍舊是一頭霧水,卻也點頭應允下來,隨即便起身告辭。 “娘娘,相爺求見。” 宋嘉鈺前腳剛離開沒多久,蔣韶便陰魂不散地追了過來。 虞妗厭惡的一皺眉,卻還是讓青黛讓他請了進來,若再讓他吃一回閉門羹,也不知他能干得出什么喪心病狂的事兒來。 不過片刻,蔣韶緩步走進來。 虞妗頭也不抬:“相爺有何貴干?” 她不賜座,蔣韶便隨意的站著,溫聲說:“聽聞鄭大人傷勢好轉?臣特來恭喜太后娘娘。” 蔣韶明知故問不要臉,虞妗索性也與他撕破臉:“收起你那副貓哭耗子假慈悲的嘴臉,誰不知道你蔣韶恨不得將鄭重千刀萬剮?” 被人劈頭蓋臉罵了一通,蔣韶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慢條斯理的走到虞妗幾案邊:“娘娘終究還是懷疑臣了嗎?”他伸出手挑起虞妗散落的一縷發絲。 虞妗偏頭避過,這才仰頭看他,滿眼輕蔑:“相爺可莫要與哀家說笑了,你我之間何曾有信任可言?你我從前勉強算得上是盟友,當初齊漪聯合承恩公夫人害我一事你敢說你不知情?如今我以你義子之命償還,可不就已經兩相公平了嗎?” 他今日罕見的穿了一身玄色蟒袍,晃眼看去,竟有幾分與秦宴相似。 蔣韶勾唇一笑:“娘娘與臣的賬,與外人沒有絲毫干系,同理得知,齊太后與娘娘的事外人也插手不得,是以齊太后有何打算,臣又如何能制止呢,也不過是只能在事后,給她一點小小的懲罰罷了。” 虞妗站起身,與他平視:“相爺好大的能耐,一朝太后,也能由你來喊殺喊罰?” 蔣韶半退一步,躬身作揖:“微臣不敢,她冒犯了娘娘,自然是要受到懲罰的。” 虞妗反手抽出背后劍架上供著的長劍,閃著幽冷殺氣的劍刃,抵在蔣韶的脖頸上:“我只問你,大敵來襲,國家動蕩!蔣韶你因私人恩怨謀害陣前主帥,你是何居心!” 蔣韶因虞妗突然拔刀,有片刻怔愣,隨即便緩緩站直了身,鋒利的劍刃在他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痕。 還是那般波瀾不驚的語氣,卻有些許失望:“我說不是我做的,你信嗎?” 虞妗哪里會信他,握著劍柄的手越發用力:“工部研制火/藥一事,只有你知我知,還有那幾個半聾半瞎的道士知道,不是你,那你告訴我呼揭人是怎么知道的?他們又是從哪里弄來的材料?” 其實如何發現火/藥一事,也純屬偶然。 秦寰登基的第二年,上京城郊外,一間殘破不堪的道觀,伴隨一聲巨響轟然倒塌,隨之而來的是長達半炷香的地動山搖。 本以為是百年一遇的地龍翻身,卻并未波及周邊,引得人心惶惶,京畿府衙派兵前去查看,救起了幾個因巨響而又聾又瞎的老道,幾番審問卻得知,那一聲巨響,是他們在煉制丹藥時,cao作不慎丹爐爆炸引起的。 本是一件小事,卻引起了蔣韶的注意,將幾個道士連番拷問過后,便得出了一個駭人的方子,當時虞妗與蔣韶還是盟友的關系,也并不有意瞞她。 況且工部掌在虞妗手里,蔣韶沒那么多精通奇yin技巧的人手,二人合力,造出了殺傷性極大的火/藥,只需一小包,足以將偌大的宅院夷為平地。 此事瞞的嚴實,一直只有她和蔣韶所知,負責監造火/藥的幾個匠人,連自己調配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因此,能將此事泄露出去的,除了蔣韶,虞妗無法作它想。 蔣韶脖頸上的刀口開始淌血,他站得筆直,不閃不避,望著虞妗憤怒的雙眼,顯得額外平靜。 “我也是大燕人,我是大燕的臣子,亦是大燕的百姓,這里也是我的國。” 就像他哪怕大權在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也不曾覬覦過小皇帝屁股底下的皇位,哪怕秦寰虞妗秦宴防他如狼似虎,他也清楚的知道,當他老去,他手中掌握的權利總歸是要還給秦寰的。 這天下畢竟姓秦。 虞妗注視著蔣韶古井無波的雙眼,像是要從中尋求真相,半響將劍刃從他脖頸上拿下,轉身背過他。 “滾!” 蔣韶儒雅的笑了笑,輕聲告退,守在門口的陳放迎上來,瞧見他脖頸處的傷,不由得又是一聲驚呼:“相爺……” 躲開陳放的手,蔣韶示意自己無礙,看著毫不猶豫緊閉的御書房門,靜默了片刻轉身,遠遠眺望。 目光所及之處,天空地面皆是一片雪白,燕宮的廟宇穹頂仿佛在他的腳底下。 一個姓秦的捧不起來,那便換一個吧,換誰好呢? 一個血脈混淆,一個通敵叛國,還有一個…… 實在是令人頭疼啊。 第四十八章 岷江 馮宣最后的記憶停留在自己扛著秦宴深一腳淺一腳, 漫無目的的往前走。 秦宴中的那一箭毒性狠辣,在他跌入岷江的冰窟之時,毒性已經遍布全身, 隨即徹底昏迷了過去, 馮宣緊隨其后跳了下來, 拼死拉著他攀著冰面才不至于沉下水底。 偏偏隨之而來的,便是鋪天蓋地的箭雨,埋伏在岷江對面的呼揭人, 揮舞著彎刀沖了出來, 他二人避無可避, 馮宣只得帶著秦宴又沉入厚冰之下。 呼揭人遍尋不到他們人影,便派人死守那豁大的冰窟窿,又沿著江岸派兵駐守, 勢要將他二人活活困死在這岷江之中。 馮宣帶著秦宴在水中不知泡了多久,呼揭人將岷江邊守得密不透風, 便是他水性再好, 在這冰冷刺骨的天氣里, 江水都能把他凍成冰雕,又帶著秦宴這么個大活人, 就算他是條魚也得活活累死。 不知過了多久, 馮宣又冷又餓終于支撐不住, 徹底昏迷過去, 所幸早前他怕自己無力,脫手拉不住秦宴,便用褲腰帶將他牢牢綁在自己身邊。 威力巨大的爆破將整個冰封的岷江江面徹底炸開,除了厚厚的浮冰便是湍急的江水,秦宴連帶著馮宣被江水拍上了岸。 他拖著秦宴走了很久, 久到已經不知經過了幾個日升月落,所幸這一塊并沒有呼揭人的蹤跡,馮宣再一次餓暈過去時這般想到。 等馮宣再醒時,自己正躺在一張茅草床上,身上蓋滿了各式各樣的棉絮棉布,旁邊還有一個燃著濃煙的火盆。 他忍著咳嗽從床上爬起來,摸到自己的配刀還在腰間才徹底松了口氣,卻左看右看不見秦宴的人影,當即臉色大變,從床上一躍而起。 卻在出門時撞上一個抱盆而來的少女,馮宣幾乎想都不想,一把抽出自己的配刀,抵在少女的脖頸上:“人呢!” 少女被嚇得一驚,手里裝著熱水的銅盆跌落在地,渾身輕顫:“什……什么人?” 院外好像是少女的父母,有人聞聲忙問道:“囡囡啊,屋里怎么啦!” 推開門進來瞧見的這一幕,當即將她二人嚇破了膽,驚慌失措的喊:“軍爺啊!我們不過是個漁民,不殺人不犯法的,您手下留情啊!” “閉嘴!”馮宣如今也驚慌得很,怒吼一聲,又看向嚇得快哭了的少女,認定她在裝傻,手下用力,鋒利的刀刃幾乎要劃破她的皮膚:“與我一起的那人!” 少女好似松了一口氣,但小命還在他人手上,人就有些膽戰心驚:“他……他在里正家。” 馮宣拔腿便往外跑,跑了半晌又折返回來,一把提起少女的衣領子,粗聲粗氣的吼道:“帶我去!” 秦宴和馮宣到底是命大,在江里漂了這么久也沒被淹死,反倒是因呼揭炸開了岷江江面的厚冰,不止秦宴他們掉下去的地方炸開了個窟窿,整個江面都受到了波動,冰面出現了裂痕,周邊的漁民趁機出來打漁,亦或是尋摸些吃的,而被少女的父母撿了回去。 馮宣是有些輕傷,更多的是凍傷,便留在了這家休養,而秦宴就不同了,一支毒箭正中后心,幾日拖延之下毒素早已擴散全身,如今還有一息尚存,只能說他是真的命不該絕。 整個小漁村也只有里正的夫人懂些醫術,卻也解不了他的毒,這會兒正在里正家半死不活的吊著命,若非他時常能夢囈幾句,里正都把他當死人拖出去埋了。 少女名叫云妹,一邊走一邊和馮宣解釋著:“他病得好嚴重……我和阿媽阿爸治不好他,才把他送去了里正家里……” 馮宣悶頭走路一聲不吭,只伸手摸了摸腰間的白瓷瓶,那是攝政王出征時,太后娘娘轉托姜太醫交給王爺的解毒丸,他知道,里頭的藥早已經空空如也。 在江里飄著的那幾天,他還有意識時,便給王爺喂藥,他相信,若不是這一瓶子解毒丸,王爺撐不到如今。 云妹帶著他走到里正家時,一個身穿褐色麻衣,頭戴布巾的婦人,正在給秦宴喂藥,卻怎么也喂不進去,下巴墊著的白布已經沾滿了湯藥。 馮宣突然臉色大變,站在門口不肯動,低聲問云妹:“你們這是哪里?” 云妹一頭霧水地看著他:“這里是呼揭邊城和燕朝的交界處,我們住在岷江邊,所以以打漁為生,怎么了?” 馮宣神色肅穆:“這么說,你們是呼揭人?”他手底下的刀已然蠢蠢欲動。 誰知云妹搖了搖頭:“不是,我們是燕人,”馮宣正要松口氣,又聽她說:“不過村里也有呼揭人,里正夫人就是呼揭人。” 馮宣渾身一僵,再次握緊手下的刀柄,誰知這姑娘說話非要喘大氣兒,眼看著馮宣已經要飛身而入,直取那婦人首級之時,云妹大跨步走進去,邊走邊說。 “ 朝廷和呼揭連年征戰,苦的還不是我們這些老百姓,我們村子里住的有呼揭人也有燕人,都是討厭征戰的,我們兩國雖然在打仗,可我們村子里卻是友好的,燕朝的士兵不會來冒犯這兒,呼揭人也會繞道走,算得上是這動蕩世道里的一片洞天福地吧。” 馮宣手下一松,險些被這小姑娘氣死,看里頭的婦人確實只是在喂藥,并無別的舉動,便按下蠢蠢欲動的殺心,準備再觀察一二。 里正夫人見云妹帶著人來,愣了愣,片刻后才恍然大悟:“這是你們家救起來的那個?這會兒便醒了?” 云妹點點頭:“他擔心那個人,所以要來瞧一瞧,夫人,他可好些了?” 這婦人明顯一幅呼揭人打扮,說出來的卻是一口極流利的燕朝官話,馮宣難掩震驚。 里正夫人看了一眼馮宣,明顯感覺到了他那點不友好的氣息,她也知道這二人一身燕兵甲胄,便也知道這點不友好從何而來,嘆了口氣端著碗讓出位置來。 輕聲說:“他中的毒極霸道,不是我所能醫治的,偏偏他又不肯喝藥,只能如此噓噓地吊著一口氣,再這樣下去,怕是命不久矣。” 馮宣雙眼驟然變紅,看著里正夫人的樣子幾乎要生吃了她:“你們呼揭的毒藥,你會不明白?” 里正夫人被他這副樣子嚇壞了,伸手拉過云妹將她護在身后,直往后退:“將軍且冷靜些,我雖是呼揭人,卻也不過一介平民百姓,不說對王庭的藥物知之甚少,單說醫術我也只是略懂一二,救不了他的命啊,何況他連藥也不肯吃。” 馮宣喘了口粗氣,也知不該遷怒于人,頹然的坐在秦宴的床邊,看著他灰敗的臉色,探了探他漸漸薄弱的脈搏,馮宣頭一回知道了什么叫,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云妹有些天真,脾氣也直爽,嘟嘟囔囔的說:“你這人怎么恩將仇報,我們可是救了你們的命,我哥哥還打算,將那只成天盤旋在外面的大鳥打下來給你們燉湯喝,你就是這樣回報我們的?” 馮宣冷笑了一聲:“若不是他們呼揭,王……,我們何至于如此?” 云妹瞪了他一眼:“好心當做驢肝肺!就該讓你們冷死在江里才好!我要去和我哥哥說,那只大鳥我們自己吃!” 馮宣一個激靈,噌地站起身,厲聲質問:“你說什么鳥?” 里正夫人皺了皺眉,估計是在默念“他是病人”,柔聲說:“像是只大雁,我也沒怎么見過,應當沒有認錯。” 馮宣幾乎把這當成了救命稻草,抓著云妹的雙手連聲問道:“是不是一只灰色的,肚子上有白毛,叫聲好像只鴨子?” 里正夫人徹底不高興了,手腳并用的將他兩人分開,語氣有幾分強硬:“將軍問話就好好問,動手動腳做什么?” 云妹年紀小,也懵懂,并不覺得馮宣冒犯,像是和小伙伴分享物件的孩子一般,興高采烈地說:“是是是!它的翅膀底下也是白色的,頭上有一點紅?就是叫聲難聽的像只鴨子!” 馮宣在黑暗中覓得一絲救命的曙光,幾乎喜出望外,湊在秦宴的耳邊說:“是疾風,疾風帶著娘娘的信來了,我們得救了!王爺,王爺您撐住,娘娘一定會派人來救我們的!” 說罷便急忙問云妹:“那只鳥呢?你們不會真的已經把它燉湯了吧?” 云妹不懂他為何這般高興,看了看里正夫人,訥訥的說:“應該還沒有,那只鳥特別聰明,我哥哥抓了它好幾回都抓不到它,不過我哥哥早上又出去了,說今天就要抓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