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秦宴兩杯冷茶下肚,滿身燥意便平息了一半,眼光便漸漸開始游離,游著游著就落到了虞妗身上。 高疊的奏疏擋住了她大半身形,只露出一顆圓溜溜的腦袋,以及半肩白雪。 觸及那一抹白,秦宴的臉色又黑了一層,剛剛喝下去的冷茶等于沒喝。 虞妗的衣襟本就松散,方才一行一動之間,半敞的領子直接滑下一半,露出半截瓷白的肌膚,魅人心魄,偏生那妖女子還無知無覺。 秦宴熾熱的視線虞妗若有所覺,心中又起了玩笑的心思,猛的抬起頭將他抓了個正著。 看著秦宴狼狽的別開頭,虞妗自覺惡作劇得逞,托著腮笑得前仰后合。 秦宴被她笑得面子上掛不住,黑著臉灌了兩口冷茶,二話不說起身便走。 看著他行至門口,虞妗才忍著笑意說:“王爺您大可放心,哀家可是燕朝的太后,哀家的榮華富貴系于國祚,哀家還想安安穩穩的頤享天年呢。” “攝政王回去好生休整,不日便要出征了。” 秦宴回過頭,與書案那頭的芳齡太后遙遙對視,虞妗以奏疏遮面,只露出一雙含笑帶嗔的桃花眼,眼里寫滿了他尚且看不懂的愁緒。 還不等他答話,就又聽虞妗搖鈴喊青黛。 “傳,蔣韶與聞人玨。” 青黛聽見鈴聲便將門推開,卻見本在門口的攝政王爺,三步并作兩步走,行至太后娘娘跟前,解下他身上穿著的黑色鶴氅,兜頭兜臉將娘娘遮了個嚴實,惡狠狠的說:“太后娘娘,自重!” 臉色黑沉如水的攝政王,僅僅著一身單衣直裰,大步流星的邁入滿天鵝毛大雪中。 “娘娘?”青黛看著先是呆若木雞,而后摟著攝政王留下的鶴氅,笑得花枝亂顫的太后娘娘,越發迷惑。 “無事,”虞妗笑夠了,吃力的將厚重的鶴氅披在身上,一邊說:“算了,隨哀家去偏殿見他們吧。” 青黛應了一聲,垂頭等著虞妗走出來,才抬腳跟上,一眼便瞧見起碼拖了半截在地上的鶴氅,面色古怪。 第六章 “太后娘娘到——”見青黛攙著虞妗來,守門的內侍連忙高聲唱和。 青黛將殿門緩緩推開,蔣韶與聞人玨已接連起身,躬身行禮。 虞妗著一身刺目的黑色鶴氅,面無表情的從他二人面前走過,聞人玨定力比不得蔣韶,忍不住別頭窺視了一眼,臉色便白了一層。 這件大氅不就是攝政王方才穿的那件嗎? 太后娘娘,這是何意? 比起他,蔣韶倒是一派平穩,八風不動,聽虞妗一聲‘賜座’后,安安穩穩的坐回原位,拱手道:“不知娘娘傳臣等前來,有何要事?” 虞妗將秦宴給她的鶴氅,嚴絲合縫的裹在自己身上,聞言便笑道:“哀家今日在朝會上突然變卦,蔣卿可怨哀家?” 蔣韶唇角微勾,嘴邊的笑痕漸深,瞧著一派溫潤儒雅:“臣不敢,娘娘自然有更深沉的考量。” 虞妗唇角噙著笑,隱晦的打量著他。 她記得蔣韶此人出身寒門,是先帝德宗十年,三元及第的文狀元,先帝在世時世家獨大,欲打擊世家,便重用寒門新貴,是以,蔣韶不過而立之年,便已是位列三公,如今更是成了一塊難啃的骨頭。 想起那纏綿病榻,抑郁而終的老皇帝,虞妗險些嗤笑出聲,沒有金剛鉆偏攬瓷器活的典型,不但世家未除,又養出一個寒門子馬首是瞻的蔣韶,兩頭垂涎的狼虎視眈眈,秦寰能在他死后能坐穩三年皇位,秦宴功不可沒。 “還是蔣愛卿與哀家心有靈犀,”虞妗順著他的話說:“不瞞你說,哀家前些日子,接到了福宜派人快馬加鞭送來的密信,是以才決定寧戰不和。” 蔣韶像是信了,一臉驚疑:“福宜長公主的密信?娘娘可允臣等觀閱一二?” 哪里有什么密信,不過是虞妗信口胡謅罷了,但她說得出來自然不怕蔣韶問,沉著臉說:“茲事體大,哀家閱過便將密信毀去了,倒是可以和二位卿家復述一二。” 一聽就是推脫之詞,聞人玨拿不穩主意,便偷覷著蔣韶,見他面一片平靜,便說:“臣等洗耳恭聽。” 虞妗擺弄著茶盅,淡淡道:“福宜傳信來說,呼揭單于今次南下所圖不小,若是戰個平手,便欺我朝主幼,強要割地賠款,長江以北地區如數歸呼揭,可若是我朝戰敗,大有揮兵直下攻入我朝腹地的嫌疑。” “況且,呼揭單于年老體弱,早年命定的繼承人不知所蹤,幾個兒子也已經長大成人,這幾人對于單于之位的爭奪,不亞于我朝王位更迭,若能一擊即中,定然必殺。” “二位卿家,大燕退無可退,非戰不可。” 蔣韶沉吟片刻,像是對虞妗所言萬分信任,起身行禮道:“娘娘高見,是臣等目光短淺,望娘娘恕罪。” 聞人玨看不懂,但他會學,麻溜的站起身,跟著行禮:“娘娘恕罪。” “此戰事關國祚,雖說攝政王與我們不是一條心,可他仍舊是大燕的攝政王,領兵之人非他莫屬,雖是如此,但還需從長計議,你們先下去吧,”虞妗凝眉做頭疼狀,揮手讓他們自行離去。 青黛抬頭看著蔣韶二人走出殿門外,遲疑道:“娘娘?我們……何時收到過福宜長公主的密信?相爺可會信?” 虞妗打了個秀氣的哈欠,將自己埋入滿是松香的大氅中,心滿意足的深吸一口氣,而后才說:“有沒有,哀家說了算,蔣韶信不信又有什么所謂,讓他覺得,哀家覺得他信了便好。” 青黛有些明白過來,輕聲應是:“娘娘該用午膳了。” 虞妗便想起來今早才借秦寰的手發落了齊漪的人,便問道:“那頭有什么反應?” 青黛皺眉道:“在宮里打砸了一通,在早朝時嚷嚷著要來找您算賬,恰好遇上被拖出去的曹大人,給嚇了一通,又灰溜溜的回她長亭殿去了。” 看虞妗不出聲,青黛猶豫了半響,又說:“娘娘,奴婢總覺得齊太后有些許古怪,卻又說不上來。” 虞妗笑了:“未入宮之前,她好歹也是承恩公家的嫡女,那一家人雖是不成器,教養出來的姑娘可不是好惹的,要不然你以為她齊漪憑什么生下皇上?” “裝瘋賣傻這么多年,你可別真把她當成傻子了。” 青黛猛然回過味來,那西宮太后若真是她表現的那般瘋癲,又如何會在宮里埋下這么多密密麻麻的‘釘子’,不由得有些心頭發寒:“那…那該如何是好?” 虞妗心里自有計較,不打算多說,只吩咐青黛擺膳去。 出了御書房,聞人玨追在蔣韶身后一路跑,憋了半天才問:“相爺可信娘娘所言?” 蔣韶腳下不停,溫聲說:“信不信又有什么所謂?她覺得我信便好。” 秦宴從宮里出來,便一頭扎進了城郊的駐軍營地,赤手空拳將一群兵蛋子練得哭爹喊娘。 正憋著一股火氣發泄不通時,馮宣來報,英國公世子宋嘉鈺來尋他。 宋嘉鈺才跳下馬,便被提著刀劍的秦宴攆進了演武場,大半個時辰后又是一陣哭爹喊娘,連帶一連串咒罵。 “秦宴你個殺千刀的,小爺殺了你!”宋嘉鈺半癱在圍柱上,有氣無力的叫罵著。 另一廂秦宴倒是徹底神清氣爽,不理會宋嘉鈺的鬼話,將刀劍入鞘,說話間氣息一絲不亂:“你來作甚?” 一提起這事兒,宋嘉鈺不顧被秦宴險些一拳震碎的心口,笑得曖昧又古怪:“聽說,你一個人入了太后娘娘的御書房?” 秦宴不理他,接過馮宣遞來的汗巾擦汗,聲音毫無波瀾:“御書房便是御書房,如何成她的了?” 宋嘉鈺才不聽他假正經,跳起來撞了撞秦宴的肩膀,曖昧的眼神往他下半身一掃:“說說嘛,是什么感覺,聽說自太后參政以來,御書房便少有人踏足。” 秦宴一動手,宋嘉鈺便跟個兔子似的蹦開了,眼里帶著防備:“不說就不說,不能動手打人!” 秦宴不置可否的歪歪頭,朝他招手:“你來,我告訴你。” 宋嘉鈺滿心防備,卻耐不住心底里的那一股好奇心,小心翼翼的湊過來:“不,不許打……” “啊!秦宴你個卑鄙小人!”宋嘉鈺話還未說完,便被秦宴捉了過去,雙手鉗住他的肩膀,隨即一腳將他踹翻在地,揚長而去。 若說在御書房時是什么感覺,秦宴自己也記不大清楚,只是那一縷纏綿的蓮香隨他入了夢,抓著他沉入欲海。 夜已漸深,萬籟俱寂。 秦宴睡得很不安穩,在闊大的拔步床上來回翻身,鮮少出汗的他,此時面色潮紅滿頭大汗。 他回到了白日的御書房,那個一舉一動皆是魅惑的妖女子,雙眼媚如春水,一頭水滑如緞的青絲四散,正跨坐在他雙腿上,半掩半開的衣襟遮不住春光乍現。 秦宴知道這是夢,他不想逃,也無處可逃,俯首含住她玫色的唇瓣,堵住一連串引人遐想的吟哦聲,帶著鋪天蓋地的蓮香,共赴巫山云雨。 門外響起叩門聲,馮宣輕聲喊道:“王爺,快要寅時末了,今日武官覲見。” 秦宴猛的睜開眼,低低喘息著,耳畔殘留著女子嬌俏柔媚的嗓音,重新閉眼再睜開,環顧四周,沒有軟玉溫香,沒有攝人心魄的蓮香,剩下的唯有一室孤寂。 “備水,本王要沐浴。” 早朝上,虞妗便又借著秦寰的手力排眾議,命秦宴擇日領兵出征。 頭也不回的走出太和殿,便見銀朱等在外頭。 “娘娘,譽國公夫人及世子夫人求見。” 虞妗乘著鸞架從未央宮回去,遠遠便瞧見了桂宮的宮門。 上京已連下三日大雪了,宮墻瓦頂上一片刺目的白,隔壁御花園的木芙蓉過墻伸出來,被積雪壓彎了花枝,幾個還未梳頭的小宮女在底下蹦跳著去拉,又被聞聲而來的藍衣內侍統統攆走。 虞妗看著有趣,突然便笑了起來,青黛在一旁說話:“真是奇怪,這才十月末就下了這般大雪,也不知等過年會如何冷。” 銀朱蹙著眉很是擔憂:“昨兒收到了我娘送來的信,真是奇了怪了,盤江那邊向來是四季如春的,今年才十月便下起了大雪不說,就連江水都凍上了,從前從未有過這等怪事兒。” 可不就怪嗎,十二月,大雪連降月余,除上京周邊城鎮,其余郡縣皆數被大雪覆蓋,尸橫遍野哀鴻遍野。 虞妗望著灰蒙蒙的天,摟緊了懷中的湯婆子,這順康三年,當真是不平順呢。 她知道,那個女人與大嫂來所為何事。 昨日在朝會上,她駁了父親譽國公的面子。 譽國公平庸,掛了個武職守著皇糧吃,向來是主和一派,與呼揭這一戰起,燕朝南北邊的遼趙兩國必將聞風而動,畢竟燕朝地處中原地大物博,誰人都想分一杯羹,而虞妗的兩個嫡親兄長便是分別駐扎在兩處的邊境,自然不可避免要上戰場。 是該來責問她的,虞妗驀然笑了起來。 鸞架緩緩停下,持著鳳蓋的儀仗候在架前,青黛小心翼翼的將虞妗攙下來。 等雙腳踩在凍硬的青石板上時,虞妗的雙眸逐漸歸于平寂。 第七章 “臣婦拜見太后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虞妗跨進殿門時,世子夫人白氏小聲說著什么,譽國公夫人陳氏正低頭飲茶,白氏見她來忙站起身問安,陳氏卻坐在太師椅上懶怠著不愿動,白氏連連扯了她好幾下,才不甘不愿的站起,敷衍的俯了俯身。 青黛攙著虞妗在上首落座,銀朱將其余的內侍宮女皆遣了出去,留她二人在里頭伺候著。 虞妗臉上帶著笑,卻不達眼底,審視著下方行禮的二人:“平身吧,都是自家人何須多禮?” 還不等虞妗說完,陳氏便倨傲的仰起頭,整了整衣裙便往太師椅上坐,一邊大著肚子的白氏有些尷尬的朝虞妗笑了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虞妗莞爾一笑:“大嫂也坐吧,懷著孩子呢,得注意些。” 白氏這一胎足有七個月了,如今這天寒地凍的,稍有不慎便容易出意外,陳氏也是膽大包天,敢把她帶著來。 燕朝皇室的規矩,外命婦朝見時帶來的丫鬟女婢,具不得進宮,得在宮門口候著,而白氏因為身懷六甲,被虞妗特許可攜女婢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