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虞妗看了一眼帶來的那個女婢,與陳氏如出一則的倨傲,在她身后鼻孔朝天的站著,看著白氏挺著個大肚子,艱難的扶著高幾去尋座椅,一動不動,可一點也不像白氏的貼身女婢。 銀朱看不過眼,走過去攙著白氏坐下,換來一個善意的笑:“多謝大人?!?/br> 陳氏陰陽怪氣的冷哼一聲:“真是個精貴人?!?/br> 虞妗也不理她,自顧自的吃茶,青黛從后頭煨著銀爐上,端了一盅銀耳雪蓮出來,用銀碗盛起端給她,偌大的霽云殿內尷尬彌漫。 白氏試圖打破尷尬,輕聲說:“娘娘近來身子可舒坦?這天兒冷得突然,可得注意保暖,萬事以身體為重。” 虞妗擦了擦嘴角,一邊說:“無礙,這滿宮里的人伺候著呢,倒是大嫂你,怎么進宮來了?上回不還跟你說,月份大了要你在府中好生養胎?” 白氏笑得溫潤,從一旁高幾上擺放的包裹里取出一雙鹿皮手套,是很老舊的花樣,又有些與眾不同。 “臣婦上回進宮,便聽銀朱大人說娘娘還未有過冬的手套,這天兒又冷了起來,給我外子做時順便給娘娘也做了一雙,”白氏說著,怕虞妗嫌棄這東西上不得臺面,又說:“照著娘娘早年的尺寸做的了,也不知合適不合適,若是不合適,娘娘賞給底下伺候的也好?!?/br> 虞妗眼睫輕顫,雖然離得遠,但她認得出來,那是她母親的手藝,白氏應當是去見過她了。 如今被關在譽國公府后院的那個瘋女人,就是她的親生母親。 世人皆知,譽國公府國公夫人出身淮海陳氏,而不知譽國公原配夫人乃前朝氏族,瑯琊王氏嫡支的姑娘。 虞妗飛快的眨眨眼,將微酸的淚意壓下,笑著說:“這等好東西,哀家可不能便宜了她兩個,青黛,快去?!?/br> 青黛掩唇輕笑,白氏松下一口氣,將東西交給青黛,連聲說:“娘娘不嫌棄便好,不嫌棄便好?!?/br> 陳氏早等得不耐煩了,與身后的女婢嘟嘟囔囔:“這么個破玩意兒,值當嗎?” 虞妗睨著她,神情冷漠:“不知國公夫人今日來,有何要事?” 虞家嫡出兩子一女,皆是原配王氏所出,王家乃百年氏族,哪怕前朝國破,大燕新立,亦能屹立不倒,而至先帝時,欲繳清氏族,而王家首當其沖,抑或被人構陷,抑或罪有應得,王家上下三族之內斬立決,三族以外流徙西南,只余王氏這些外嫁的姑娘得以幸免于難。 說是幸免于難,實則苦大于幸,從前,但凡是出身王家的姑娘,莫不是被人孜孜以求,而自王家沒落,外嫁的王家姑娘沒幾個好下場,虞妗的母親便是其中的典型。 王家傾頹之時,虞妗才出生沒多久,身子本就羸弱的王氏為王家疲于奔走,落得病體沉疴,偶然撞見譽國公與陳氏的私情,從他二人口中得知,自己娘家的覆滅她這位人面獸心的丈夫也曾參與其中,等她昏迷再醒時已然忘記前塵,誰人不識誰人不分。 沒多久,譽國公便以王氏病重,無力管理府中事宜為由停妻再娶,與陳氏‘有情人終成眷屬’,而王氏被幽閉后院,終日以淚洗面,滿心悲苦無可訴。 虞妗的長兄虞雁南成親頗早,白氏是王氏還清醒時親自定下的娃娃親,后來陳氏多次想讓虞雁南與白氏解除婚約,另娶她娘家的侄女。 虞雁南自己主意大,寧死不肯,他與白氏成親當日,徐氏那侄女便送進了宮,是以,也難怪陳氏對待白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陳氏翹著小指,食指拈著茶蓋在茶碗上輕拂,漫不經心的說:“回太后娘娘的話,今日我來便是替我家公爺傳句話兒。” 虞妗一臉恍然:“父親可又有什么吩咐了?” 陳氏從來都瞧不上王氏所出的幾個子女,偏她自己又生不出來,哪怕她得譽國公萬般寵愛于一身,也是飄零的。 想起虞妗當年入宮的場景,陳氏不由得揚起一抹蔑笑,說話也越發隨意:“你父親要我來告訴你,若想要你那可憐的母親不再受苦難,且收回成命,速速與呼揭言和吧,還有,國家大事你一個女子還是少插手為妙。” “這確是父親所言?”虞妗放下手中的銀羹,就著銀朱端來的水凈手,青黛上來將用后的銀碗收走。 陳氏不答,反到洋洋得意的對虞妗說教起來:“你自幼便少了母親的教導,沒得閨閣女子的德行,況且你又不親我,不懂這些事兒倒也不出奇,照我說,你一個女人家就好生待在后宮蒔花弄草吧,插管男人們的事做什么?怪不得是王家女生出的姑娘,一身反骨!” 說到最后還不忘踩一腳王氏。 “國公夫人可說完了?”虞妗也不惱,唇角還帶著笑。 陳氏半瞇著眼靠在椅背上,身后的女婢輕捏著她的肩膀,越發肆意妄為:“就這么幾句話,本夫人腹中頗有些饑餓,你速速給我擺飯去?!?/br> 陳氏的刁蠻白氏也不是頭一回見,只她平日在府中吆五喝六便罷了,進了宮,也時常對她那已經貴為太后的小姑子頤氣指使,每每如此,妗姐兒竟也順著她縱著她,整一幅好欺負的模樣。 時間久了怕是陳氏自己都忘記了,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小姑娘,早已經不是三年前那個能被他們威脅,孤苦無依的孩子了,是他們,一手將那個白紙一般的姑娘送上了權力頂端。 她如今,是大燕朝生殺予奪的太后娘娘。 想起虞妗方才進來時,周身那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白氏心肝都在顫抖,小心翼翼道:“母親還是注意些吧,這……這畢竟是宮中。” 虞妗一邊整理自己的鬢發,一面說:“大嫂不必驚慌,國公夫人在哀家這兒撒野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銀朱,使人去吩咐御膳房擺膳吧?!?/br> 陳氏并未聽出白氏話語中的警示之意,滿不在乎的說:“太后娘娘尚且未發話,你又是什么東西,上趕著教訓起我來了?” 一雙眼惡意的打量著白氏圓滾的腹部,一面說:“大公子歸來在即,我看你這肚子也伺候不了他,不如我挑個好人家的姑娘替你分分憂? ” 說罷還嫌不夠惡心人,斜著眼看向上首安靜飲茶的虞妗:“本夫人瞧著娘娘身邊那位銀朱姑娘就不錯,腰細臀大,是個好生養的,娘娘可愿割愛?” 白氏的臉色很是難看,她與虞雁南自幼一同長大,感情甚篤,成婚五年來,丈夫從不曾納妾偷腥,陳氏這是成心往白氏心口上插刀子。 虞妗將茶碗放在幾子上,瓷器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看向陳氏,一雙多情眼沉沉如水。 陳氏惡心人很有一套,她單單指名要銀朱而不要青黛,是因青黛乃官女子出身,堂堂清河柳家的嫡次女,大把好人家等著娶她做正妻,憑什么要與虞雁南為妾,她沒那個膽子和柳家作對。 至于銀朱,是跟著虞妗從譽國公府出來的,早已經除了奴籍,如今是正一品掌令女官,與虞妗的二哥虞雁北情分深重,過些年虞妗便要下詔與他二人賜婚的。 試想一下,等虞雁南虞雁北回京,弟媳成了自家妾,長兄妾本該是弟妻,該是何等尷尬,而之所以造成這等場面,又因虞妗下的懿旨,嘖嘖,當真是生怕虞家三兄妹不會反目成仇。 陳氏此話恰巧被回來的銀朱聽個正著,臉色驟然白了一層,卻抿唇一聲不吭,走回虞妗身側后,才咬咬唇小聲說:“娘娘……” 虞妗拍了拍銀朱的手,默不作聲的安撫,青黛也上前握緊了她的手。 虞妗撿起空了的茶碗,擺弄著茶蓋,拎起來又扔回去,清脆的聲響砸在白氏的心頭。 第八章 陳氏若無所覺,反倒得寸進尺的笑道:“娘娘可是舍不得?” 話音剛落,才被虞妗把玩在手心的茶蓋,朝著陳氏的面門凌空飛來,撞在一旁的實木紅柱上摔得粉碎。 虞妗看著驚魂未定的的陳氏,露出一抹生冷的笑:“舍得,哀家如何舍不得?!?/br> “來人!”青黛冷著臉喚道。 禁衛軍恰好巡視至霽云殿,聞言便蜂擁進來,為首的禁衛軍指揮使,拱手行禮:“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虞妗托著腮,漫不經心的開闔著眼眸,一面輕聲說:“譽國公夫人意圖行刺哀家,念在國公爺的份上饒她一命,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你什么好呢?” 偏頭看向銀朱:“杖責五十掌嘴一百,太和殿門前行刑,你可滿意?” 銀朱破涕為笑,點點頭:“求娘娘賞奴婢親自行刑?!?/br> 虞妗一擺手:“準?!?/br> 陳氏還未反應過來,主仆二人一言一語便定了她的罪責,不可置信的瞪著大眼:“你說什么?虞妗你說什么?本夫人何曾行刺你?你冤枉我,你公報私仇!” 青黛斥道:“大膽罪婦,竟敢直呼太后娘娘名諱,罪加一等杖責一百,即刻行刑!等什么呢?還不把她的嘴堵上?” 禁衛軍高聲應諾,一人一手便將陳氏轄制住,又隨手掏出自用的汗巾堵上她的嘴,不顧她全力掙扎,架著她揚長而去。 銀朱笑瞇瞇的緊隨其后,而隨陳氏來的女婢蜷縮在墻角瑟瑟發抖。 虞妗看得厭煩,對青黛說:“讓人來把她拉走,再去將大嫂的女婢尋來。” 白氏被這一連番變故弄得驚魂不定,白著一張臉說:“多謝太后娘娘恩典。”到如今她才有切身的體會,當年縮在虞雁南懷里哇哇哭的姑娘,當真不復存在了。 一時間,白氏對待虞妗越發小心謹慎起來。 虞妗不置可否,把她當成狼,總好過一直把她當一只小白兔要好些。 不一會兒青黛便領著一個平頭的女婢進來,身后跟著的是御膳房前來擺膳的宮女。 白露是白氏身邊的一等女婢,方才陳氏不許她跟著白氏,強行帶著自己的女婢走了,急得她在宮門口險些哭出來。 她家夫人已有七個月身孕,若有什么差錯,打殺了她也不夠抵罪的。 所幸那位女官大人尋了過來,一路戰戰兢兢,生怕白氏有個什么不好,等見到安全無虞的白氏,眼睛一酸差點又哭起來。 白露張望著四周,不見陳氏,便下意識看向白氏。 這事白氏哪里敢提,擺擺手讓她莫要多問,恰巧在這時,一聲響徹天際的慘叫聲傳了進來。 虞妗停下筷子,饒有興趣的與青黛說:“這是開始行刑了?” 青黛低眉順眼的將膳食一一擺上幾案,一邊噙著笑應聲:“是啊,銀朱的手腳一向利落。” 虞妗笑了一聲:“聽聽,國公夫人這嗓門兒,倒和她唱曲兒時一般宛轉了。” 陳氏年輕時也是上京城里百家求的姑娘,一把嘹亮婉轉清如黃鸝的歌喉,不光贏得了世家公子的追捧,亦贏得了譽國公的青睞,恰逢王家倒臺,天時地利人和,成功擠走原配成了譽國公夫人。 青黛無奈道:“娘娘說的是?!?/br> 白氏這才想起,太和殿仿佛離虞妗的桂宮并不是很遠,這會兒聽到的是…… 凄厲的叫喊聲連綿不絕,白氏心都在發汗,拿著筷子的手也跟著抖起來,連菜也夾不穩,索性將銀筷一放,小心翼翼的用了一口湯。 這老鴨湯煨得好,一口入腹遍體生暖,白氏得以喘息,好半天才掙扎著說:“娘娘,您今日與她翻了臉,她若是回去折騰……” 白氏話未說完,虞妗卻懂她的意思,是關在后院的王氏。 虞妗這么些年來之所以百般忍讓,甚至愿意困在這深宮當個活寡婦,無非就是為了后院的王氏罷了,陳氏性情暴戾,若在虞妗這兒吃了虧,定是會百般在王氏身上找補回來。 白氏從前還能相護一二,可等這幾年虞雁南虞雁北兩兄弟相繼上戰場,陳氏越發變本加厲,便是譽國公讓她不高興,也要打王氏一頓出氣,這么多年下來王氏身上從來沒一塊好皮,若不是個傻子,正常人早自盡了事了。 白氏勢弱,護得住一時護不了一世,如今又身懷六甲,更是有心無力,是以,這才擔心虞妗將陳氏逼急了,會狗急跳墻對王氏不利。 虞妗能跟陳氏翻臉,自然是有把握保王氏周全,聞言輕輕一笑:“勞煩嫂嫂cao心了,陳氏翻不起什么風浪了,你便安心待產吧。” “大哥也快回來了?” “是啊……”白氏懸著的一顆心漸漸放下,倒是與虞妗說起家常來。 白氏走的時候天已擦黑,一些玉器布匹用得上的,虞妗讓青黛一樣給她收拾了一些,一些糖果攢盒也備了一些,林林總總塞了一馬車。 打眼望了望也不見陳氏的蹤影,這位送她出來的鳳儀女官,雖然時常在笑,白氏總覺得她嚴肅得很,也不敢問。 就這么一直躊躇到快要上馬車離去,才被青黛注意到。 青黛站在車前,看著白氏一步一回頭,便懂了,說道:“國公夫人已事先被國公爺接回府中去了,世子夫人不必擔憂?!?/br> 白氏訥訥的應聲,撐著白露的手借力,準備轉身上馬車,卻見青黛又招來另一架馬車,不由得問道:“這么晚了,大人還要出宮去?” 青黛讓出身后捧著懿旨的內侍,唇角微勾:“替娘娘去譽國公府上宣懿旨,”說罷也不給白氏多問的機會,催促道:“夫人快些上去吧,娘娘身邊離不得人,我得快些回去?!?/br> 白氏哪里敢多問,忙不迭的往車上爬。 一行車架堪堪駛入譽國公府的私道,便聽見里頭女子痛苦哭喊聲,男人惱羞成怒破口大罵聲,白氏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馬車停穩,白露攙著白氏下來,一個身穿黑衣的小廝悶頭沖出來,險些撞到她,還不等抬頭便忙不迭下跪求饒:“奴才該死,沖撞了主子?!?/br> 白氏倒還無礙,認出了跪在地上的人,驚疑道:“墨寶兒?你這是去哪?” 墨寶兒是在譽國公虞德庸身邊伺候的小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