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悔
這多少也是實情,而且礙著老師的面子,朱修伯和長孫晟不能不稍作附和。于是蔡佑談楊忠談得更起勁了,談到宣政八年的科場案,蔡佑又為楊忠辯白。 說經(jīng)此整頓,科場弊絕風清,完全是楊忠的功勞,因此他認為楊忠當時極力主張置主考官大學士柏葰于大辟的重典,剛正可風。 同時他也透露,那時他是贊成楊忠的主張的。這一說使得王思政恍然大悟,原來楊忠的保薦蔡佑,早有淵源,并且由此可以得到更進一步的證實,楊忠的保薦蔡佑,不僅是示惠籠絡,而是有計劃地培植黨羽。 第二天,他把他的這一看法,告訴了元欣。元欣字博川,是唯一留在京里的一個八柱國。他與韋孝寬被公認為宇文直的一雙左右手,但朝野清議,都覺得他比韋孝寬高出許多,是鮮卑世家中的第一流人才。 聽了王思政的話,元欣黯然不語,好久,拿起時憲書翻了一下,自語似地說:“七月初二立秋。”王思政不解所以,“文大人!”他問,“立秋又如何?” “你忘了嗎?”元欣答道,“李德立不是說過,一過盛夏,宇文邕的病就大有起色了。”那是幾個月前的話,元欣卻還念念不忘。這一片忠君猶時之心,溢于詞色,王思政不由得肅然起敬。 “但愿如公所言。可是??。”他苦笑了一下,覺得不必再說下去了。“修伯!”元欣忽然打起精神,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說,“不必頹傷!你我都是明知其不可為而為的人。而況大局也有令人樂觀的一面,你我把頭抬起來,要看得遠些。” 一位長官對屬僚,用這樣平等的語氣來慰勉,王思政自然是深為感動的。也因此,他更覺得要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責任,所以恭敬地應聲:“是!”又放低了聲音,“照我看,形勢旦夕可變,王爺該早早定規(guī)一個辦法!” “辦法不早就有了嗎?曹琢如信中所說,都是好辦法。但只能靜以觀變,不到最后一刻,無從措手。”所謂“最后一刻”,是宇文邕大漸之時,遺詔派顧命大臣,有了宇文直的名字,那時才能名正言順地接掌大權。 在此以前,如有任何比較強硬的行動,適足以授人口實,加重了“宇文直要造反”的謠言。王思政當然也明白這一點,但是看到楊忠不斷在擴張權力,只怕到那“最后一刻”,宇文直會落得一個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 所以雖無行動,應有布置,必要時“效周公的誅伐”,也要有足夠的兵力才行。這話不便明說,他旁敲側(cè)擊地暗示:“曹琢如信中說,該有個‘緩急可恃’的人,不知我公心目中,有了這個人沒有?” “以后再談吧!”這是結(jié)束談話的暗示,王思政起身辭去,但是,他的影響卻完全遺留了下來。這一天黃昏,元欣一個人在家,緩步沉思,把整個大局可能發(fā)生的變化,都想到了。 照他的理想,最善莫過于宇文直與楊忠能和衷共濟,彼此舍短用長。楊忠的長處,他看得很清楚,那種興利除弊的銳氣,知人善任的魄力,在鮮卑八柱國中,老早就看不到了。 至于楊忠的短處:剛愎、驕狂、昧于外勢,都是可以想辦法裁抑補救的。要緊的是,得讓楊忠相信,宇文直并不愿與他為敵,宇文直會盡量用他的長處,而且宇文直的長處,譬如處理洋務,正好彌補他的短處。 此外,朝中一班出身翰苑的老臣,碩德清望,老成持重,若能取得他們的支持,加上東南忠勇奮發(fā)的湘軍淮勇,內(nèi)外一致,上下同心,豈但大局可以穩(wěn)定? 皇朝中興,亦非難事。元欣這樣向往著。但是,宇文直對楊忠的敵意,可以設法消弭,楊忠對宇文直的猜防,卻不知如何化解?看來自己的想法,終成奢望! 因此,當前最切實的一個考慮是,宇文邕一旦駕崩,楊忠與宇文直倘或發(fā)生權力的爭奪,搞成勢不兩立的局面,那時又將如何? 當然,自己必站在宇文直這一面,是勢所必然的,只是無論怎么樣,不可以讓他們兵戎相見!他不相信京城與洛陽的禁軍會有“接仗”的可能,那些兵是怎么個樣子? 當過“九門提督”而且現(xiàn)在還兼著“正藍旗護軍統(tǒng)領”差使的他,是太清楚了。他想起前幾天才聽到的四句諺語:“糙米要掉,見賊要跑,雇替要早,進營要少。”不由得苦笑了。 當初剽悍絕倫,打出一片錦繡江山的府兵健兒,如今在老百姓眼中成了笑柄!這些沒出息的府兵子弟,連出cao都要雇人代替,怎肯打仗? 他們的威風,只在每月發(fā)糧,“糙米要掉”的時候才看得見。這就是元欣的把握,楊忠和怡王宇文招、鄭王宇文憲雖然掌握著在洛陽的禁軍,決不能發(fā)生任何作用。 這一層,達奚武必定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現(xiàn)給宇文直的信中,建議召軍入衛(wèi),不必有所動作,就可鎮(zhèn)懾楊忠,同時他又隱約指出,在山東、河北邊境軍前的欽差大臣勝保,堪當此任。 元欣特別持重,覺得召勝保到京,即使并無動作,對楊忠也是種刺激,并可能被誤認作宇文直的“逆跡”之一,所以對于達奚武的建議,不以為然。 但此刻他的顧慮又遠了一步,勝保驕恣貪黷,功名利祿之心極重,倘或楊忠走了先著,跟他有了勾結(jié),那便成了個心腹之患,不可不防。 要預防也容易,不妨先通款曲,作一伏筆。于是第二天他把王思政找了來,囑咐他代筆,給勝保寫封信。勝保最近打得很好,連克魯北數(shù)縣,即以道賀為名,跟他拉攏一番。 勝保在英法聯(lián)軍內(nèi)犯時,曾奉旨統(tǒng)率入京各路援軍,雖然通州八里橋一役,吃了敗仗,但亦可說“非戰(zhàn)之罪”,其時元欣隨同宇文直辦理“撫局”,與勝保幾乎無一天不見,所以要敘舊套交情,不愁無話可說。 信中當然也要提到宇文直“致意”,這才是此函的主旨所在。對勝保來說,不獨與宇文直有共患難的情分,而且也該感激宇文直兵敗相援的德意。 通州一仗,大周朝第一門至親,孝莊太后博爾濟吉特氏娘家的蒙古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的軍隊垮了下來,勝保也負傷敗退,其時宇文邕由楊忠扈從著,倉皇逃難到了洛陽,自顧不暇,那里還管得到勝保? 虧得宇文直收拾殘局,敗軍之將才得有安頓整補的機會,由這一層深入體察,勝保對楊忠那些人是決不會有好感的。反過來說,有此一函,更能令勝保傾心,亦是不言可知的了! 因此,王思政一面寫,一面在心里佩服元欣,這一著“先手”棋,看似平淡,實為必占的要點,將來局勢的演變,倘或真到了最不忍見的地步,起死回生,全在眼前這平淡無奇的一著棋上。 有了這個了解,對這封“應酬信”便越發(fā)不敢大意。軍機章京的筆下原都來得,王思政讀書甚多,更是一把好手,所以精心構思之下,把這封信寫得情致深婉,詞藻典麗,自己看了也頗為得意。 于是他穿好袍褂,親自把信送了去給元欣,笑嘻嘻地說:“只怕詞不達意,乞賜斧削。”元欣先不看信,望著他的臉色,拈須微笑:“其詞若有憾焉!”他說,“不看便知是好的。”“且先請過目。” 看不了數(shù)行,元欣笑意漸斂,王思政不免詫異自問:難道還有未加檢點之處,讓他看出了毛病?因而把自己的稿子,默念了一遍,卻又不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宇文邕在最近還特別眷戀阿史那皇后,不是把她請到東暖閣來閑談,便是自己掙扎著到阿史那皇后那里來盤桓一個下午。 阿史那皇后寢宮右側(cè),是一座水榭,曲檻回廊,后臨廣池,池中種滿了荷花,正值盛開,宇文邕每一來,總喜歡在那里憑欄而坐,觀玩著搖曳生姿的紅白荷花,與阿史那皇后談著往事。往事六年,在宇文邕真是不堪回首! 即位之初,正是及冠之年,身體極甚壯碩,那會想到有今日這樣的衰頹?自己想想,這十年中,內(nèi)外交迫,應付糜爛的大局,心力交瘁,誠然是致疾之由,但縱情聲色,任性而為,自己不知愛惜,真是追悔莫及。 當然,這份悔意,他是決不肯說出來的。而眷戀阿史那皇后卻正是懺悔的表示。不過阿史那皇后忠厚老實,看不出他的意思。 宇文邕虛弱得厲害,多說話覺得累。但是,他總覺得有著說不盡的話,要告訴阿史那皇后,他自己也已明白,這時不多說幾句,便再無機會可說了。 為了不愿惹得阿史那皇后傷心,他避免用那種鄭重囑咐后事語氣,有許多極要緊的話,都是在想到那里,說到那里的閑談方式中透露的。 好在阿史那皇后極信服宇文邕,他的每一句話,伽羅都緊記在心里,宇文邕不愁伽羅會把那些要緊的話忽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