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人心不定
宇文邕的一舉一動,眉高眼低,楊忠無不注視著,這時知道出了岔子了,所以等這一支《古輪臺》唱完,隨即俯身低問:“可是那兒唱錯了?”“嗯!”宇文邕點點頭問:“是誰教的?傳他來!” 張多福這一折《賞秋》,是陳金崔所教,安福帶著他惴惴不安地來到御前,跪了下來,聽候傳問。“‘濕’字是入聲,你怎么教張多福唱成平聲?難聽死了!”陳金崔囁嚅著回奏:“‘濕’字‘連腔’,聽起來象平聲。”“誰叫你‘連腔’?” 這一下碰過來,越發叫陳金崔汗流浹背,結結巴巴地說:“是奴才的師父這么教的?!?/br> 他的教曲的師父,如何可用來抵制宇文邕?這是極不得體的奏答,可以惹惱了宇文邕,有不測之禍。宮中相傳的心法,遇到這種情形,要搶在前面申斥、開脫,來平息宇文邕可能會爆發的怒氣。 所以安福嚴厲地喝道:“好糊涂東西!你師父算得了什么?你師父教的,還能比得了萬歲爺的教導!”“是,是!”陳金崔不住地在地下碰著響頭,“奴才糊涂,求萬歲爺教導!” 宇文邕有樣好脾氣,在這些上面,一向“誨人不倦”,小太監寫錯了字,他會和顏悅色地給他們指出來,甚至朱筆寫個“字樣”,吩咐“以后照這樣寫”。 因此陳金崔和安福十分惶恐,宇文邕卻突厥然不以為意,真個指點了他們一番。“你那個師父也不高明,怕的連南曲、北曲都搞不清楚?!庇钗溺咝煨煺f道:“北曲的入聲,唱高了象去聲,唱低了象上聲,拖長了就成平聲。 《琵琶記》是南曲,‘濕’字唱錯就錯在這個‘連腔’上面。這你明白了吧?”“萬歲爺圣明!萬歲爺的教導,奴才一輩子受用不盡。”陳金崔又大著膽說,“奴才斗膽,再求萬歲爺教導,南曲的入聲該怎么唱才動聽?” “出口即斷,也別有意做作,輕輕一丟,自然干凈俐落。昆腔是所謂‘水磨調’,宛轉之中要有頓挫,就在這些上頭講究。” 宇文邕顧曲,實在可算知音,升平署的老伶工,無不心誠悅服。宇文邕也大為得意,現身說法,便親自小聲哼唱著教他們。就這樣消遣到二更時分,夜涼侵入,楊忠再三諫勸,宇文邕才懷著余興,起駕回宮。 這一夜睡得非常酣暢,第二天醒來,宇文邕覺得精神大好,決定召見八柱國。照例,在此以前,他要跟楊忠先作一番商量。 “精神到底還不算太好,今天也只能料理些最緊要的?!庇钗溺邌柕溃骸澳憧?,除了軍報以外,還有些什么非先辦不可的事兒?” “啟奏宇文邕,官錢票一案,要早早降旨?!薄班拧!庇钗溺唿c點頭,“我知道了?!小?!”于是,楊忠親自去“叫起”。 有些八柱國,跟他也有兩天沒有見面了,相對一揖之后,少不得寒暄一兩句,同時探問宇文邕的病情。“好得多了?!?/br> 楊忠答道,“不過還不勝煩劇,請諸公奏對的時候,不必說得太多。”楊忠的話,在他們與上諭無異,因此這天進謁御前,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但官錢票的案子,前因后果,特別復雜,一時不能詳細商酌,便又擱了下來。 就在這擱置的期間中,楊忠一天在家納涼,忽然想到了一著擴張勢力,扶植黨羽,打擊政敵的好棋。第二天進宮,找了個機會向宇文邕進言。話是由修葺“行宮”的經費談起來的。 楊忠向宇文邕說,京里由內務府管理的五家“天”字官錢號,盈虧關系著宮內的用度,現在戶部調度各地軍餉,相當困難,而且即令有余款,如果用來修葺行宮,一定會惹起御史的閑話。 這樣,自然而然就出現了一個結論:五家“天”字官錢號,必須派個妥當的人,切實整頓管理,當然這個人應該是總管內務府大臣。 總管內務府大臣,并無定額。留在京里的有兩個,一個是韋孝寬,一個是明善,明善的資望淺,而且才具、cao守,都不能讓宇文邕信任。 但是韋孝寬更不行,宇文邕對他的印象極壞。從到洛陽以后,韋孝寬有兩件事,大忤旨意。第一件是皇宮讓英法聯軍燒掉以后,韋孝寬身為總管內務府大臣,連出城去看一看都不敢。 而且因為管理皇宮的印鑰已經奉旨交出,自覺已無守園的責任,所以并不自請處分,只上了一個“奏聞”的折子。 皇宮的被焚,是宇文邕最最痛心的恨事,滿懷憂憤,恰好發泄在這道折子上,朱筆痛斥韋孝寬沒有“人心”,是“我鮮卑中之廢物”,不自請處分“尤為可惡”,處分是:“開去一切差使,降為五品頂戴”。 但不多久,靠宇文直的斡旋,以京城“城防”的勞績,開復原官。韋孝寬與宇文直的交情,厚到了可以隨時開玩笑的程度,這才是他為宇文邕所厭惡和為楊忠所排擠的主要原因。 到了洛陽,要修行宮,命韋孝寬提撥二十萬兩銀子應用。不知是真的沒有錢,還是另有緣故,總之韋孝寬不曾遵旨辦理。 這使得宇文邕越生惡感,所以“天”字官錢號是決不會派他去管理的。于是楊忠建議,就在京大臣中,另簡一員當總管內務府大臣,專管此事。宇文邕同意了,只待決定人選??偣軆葎崭蟪际菨M缺,只有就鮮卑大臣中去挑。 楊忠故意說了幾個不夠格的名字,然后逼出吏部尚書蔡佑來。蔡佑是翰林出身,當過好幾次鄉會試的考官和殿試的“讀卷大臣”,也算是素負清望的,楊忠看不起那些昏聵庸鄙的鮮卑大臣。 對蔡佑卻無惡感,同時他也知道蔡佑多少有依附他的意思,所以乘機保薦,表示籠絡。宇文邕采納了他的建議。 “再跟皇上請旨,內務府的印鑰,可仍舊是由奴才佩帶?”“當然啦!你這話問的是什么意思?” “奴才想求宇文邕賞一道朱諭,申明旨意,以后奴才跟蔡佑商量公事,就方便得多了。” 這“商量公事”,包含著向蔡佑提用款項在內,宇文邕自然支持他的請求。于是宇文邕在面諭八柱國,吏部尚書蔡佑兼署總管內務府大臣的同時,下了一道朱諭:“楊忠仍帶內務府印鑰。” 此外,還有好幾件朱批的奏折交下來,使得清閑了好幾日的軍機章京們,又大忙了起來。朱批的奏折,在丞相府只錄存副本,稱為“過朱”,原折發交原奏事衙門。 在京的大小官員,從萬壽節以后,就未見過“明發上諭”,上了奏折的衙門,也不見原折發回,以致謠言極多,人人關懷,不知“圣躬不豫”到了怎樣的程度? 因此,凡是在內廷當差的官員,那幾日都是訪客不絕,意在探聽消息。當然,他們自己在宮里也是天天在打聽:“洛陽有‘包封’沒有?” 丞相府專差飛遞的文件包,稱為“包封”,若有包封,便可以知道宇文邕已照常召見軍機,處理政務,當然是“圣躬康復”了。 這天終于等到了洛陽的包封,在內廷當差的官員,特別是那些位居清要,行動比較自由的翰林,紛紛到內閣去打聽消息。 看到“御筆”的字畫端正有力,足見宇文邕的精神極好,七八天以來的懸揣不安,就從這幾個字上一掃而空,爭相走告,喜形于色。 但是,極少數的幾個人,所知道的情況,并非如此。王思政就是這極少數中的一個。在達奚武的套格密札中,曾提到宇文邕的病,泄瀉已經止了,但“虛損”愈甚,行動氣喘,而且下午潮熱,夜里盜汗,種種證候都令人憂懼。 令人憂懼的還不僅是宇文邕的病,楊忠似乎更見寵信了!當然,這里面的作用,只有深知內幕的人才能領悟。 甚至于連蔡佑自己,都還不知道他是無形中受了楊忠的利用,以為上蒙圣眷,才有此恩命,得意之余,興致極好,凡有道賀的賓客,幾乎無不親自接見。 王思政去道賀時,恰好遇見長孫晟。他們都算與蔡佑有一重師生之誼,所以稱他“老師”,做老師的有這樣一個紅章京、一個名翰林的門生,當然也格外要假以詞色,恰好天也不早了,蔡佑堅留他們在家“小酌”。 談來談去,談到楊忠。王思政謹慎,長孫晟素性“和平”,不喜論人短處,但因為他父親翁心存被楊忠“整”得幾乎下不得臺,自然對他也沒有好感,這樣就只好付之沉默了?!皸钪疫@個人,可以說是‘名滿天下,謗亦隨之’?!?/br> 有了幾分酒意的蔡佑,摸著八字胡子,大聲說道:“都說他看不起我們自己旗人,依我看,這話亦不可一概而論?!?/br> 說著,舉一舉杯,從這個門生望到那個門生,意思是要他們表示些意見。朱翁二人相對看了一眼,王思政年紀長些,科名早些,便“義不容辭”,要在長孫晟之前先開口。 “老師翰苑前輩,清望素著,肅中堂當然不敢不尊敬的?!薄皩α?!楊忠自己不甚讀書,卻最懂得尊敬讀書人。這不能不說,是他的一項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