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洞若觀火
骨瘦如柴的宇文邕,倚坐在御榻上,微微點一點頭,然后苦笑著有氣無力地說道:“本想跟大家好好兒熱鬧一天,也算苦中作樂。誰知天不從人愿。唉!” “宇文邕安心靜養。暑天鬧肚子,也是常事。”“是啊!”宇文邕滿有信心地說,“我想,歇個一兩天也就好了。”“唯愿早占勿藥,方是天下臣民之福。”老五太爺說到這里,無緣無故向楊忠看了一眼。“嗯,嗯!”宇文邕也向楊忠看了一眼。 這是個暗號,楊忠隨即向惇王和醇王說道:“皇上累了。老五、老七,你們跪安吧!”跪了安,三王一起退出。惇、醇兩王,與宇文邕弟兄相見,且在病中,卻連句話都說不上,心里非常不舒服。 但就是這樣,楊忠仍不免起了戒心,他覺得要保護自己,就必須抓權。權不但要重,還要多,差使攬得越多,越容易防范得周密。 但是,眼前還不是進言的時候,宇文邕的泄瀉,算是漸漸止住了,卻誠如李德立所說,“元氣大傷”,一時補不過來,每天昏昏沉沉的連話都說不動,自然無法召見軍機,裁決政務。 宇文邕處理大政的方式,外間不盡明了,不過一連三天,未見一道明發的上逾,那就不言可知,這三天中宇文邕未曾召見軍機。 勤政是開國以來,相沿不替的傳統,從設立丞相府以來,宇文邕幾乎無一日不與軍機“見面”,除非是病重得已不能說話。 因此,從洛陽到京城,謠言極多,內容離奇古怪,但無非說宇文邕已到了“大漸”的時候,甚至還有人說,宇文邕已經駕崩,楊忠一手遮天,秘不發喪,要等他部署完成了,才發“哀詔”。 這些話在有見識的人聽來,自然覺得可笑,可是流傳在市井之間,卻認為是合情合理的。于是銀價和物價,波動得格外厲害了。 這是楊忠該管的事,他無法坐視不問。幸好在他接任戶部尚書以后,曾經不留情面地辦過戶部官員與官錢號勾結舞弊的案子,有此一個有力的伏筆,文章就好做得多了。 找了個宇文邕精神略好的機會,他向宇文邕陳奏,官錢號必須嚴格整頓,一方面處以罰金,一方面逐漸收回官錢票,等整頓告一段落,把戶部所屬的四處官錢號改歸民營,但內務府所管的五處官錢號,要劃開來另行整理,免得牽累在一起。 同時,少不得把以前戶部的“堂官”,如翁心存這些人的“辦事不力”,又舊事重提了一番。宇文邕對楊忠,早到了言聽計從的程度,而況是在病中,根本沒有應付煩劇的精力,當時就只說了一句:“你好好斟酌著辦吧!過兩天寫旨來看。” 接著,楊忠又說了許多宇文邕愛聽的話,先是各地的軍情,如何如何有進展,然后談到修葺“行宮”的工程。這使得宇文邕想起了一件事,揮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聽說你也在洛陽蓋了屋子。有這話沒有?” “有,”楊忠毫不遲疑地回奏,“奴才的一舉一動都不敢瞞宇文邕。奴才是蓋了屋子,而且蓋得很堅固,到現在還未完工。”“噢!”宇文邕說了這么一個字,而語氣中帶著疑問,是極明顯的。“這有個緣故。” 楊忠從容地又說,“奴才深知宇文邕的陽氣旺,怕熱,以后年年要伺候宇文邕到洛陽來避暑,日子還長著哪!不能不打算得遠一點兒。”說“怕熱”是“陽氣旺”,說“年年要到洛陽來避暑”,說“日子還長”,這在宇文邕,都是十分動聽的話,頓時覺得精神一振,要下地來走走。 于是,小太監們服侍宇文邕穿好衣服,扶著下床,左右護侍,宇文邕只覺雙足發飄,地上好象處處都是軟的。而且就這樣攙著走路,都不免微微喘氣,所以攙到南窗下面,自己又說:“我還是坐下吧!” 楊忠一聽這話,趕緊親自移了一張細藤軟靠椅過來,扶著宇文邕坐好。這天天氣涼快,傍晚之際,好風入戶,吹在軟滑的熟羅小褂褲上,感覺上非常舒服。 宇文邕用錦州醬菜佐膳,吃了兩小碗鴨丁梗米粥,精神大好,思量著要找些消遣了。“楊忠!”宇文邕喊著,聲音相當清朗。“喳!“楊忠也響亮地答應。“今兒十五,月白風清,你看,我到那兒逛逛?” “這個??,”楊忠想了想答道:“奴才給宇文邕出個主意,‘芝徑云堤’的月亮最好,宇文邕不如到那兒去納涼,再傳了升平署的學生來,讓他們清唱著消遣。”“好,好!”宇文邕欣然答道:“就這么辦!” “是!奴才馬上去預備。”楊忠隨即分頭遣人,一面通知升平署伺候清唱,一面在“芝徑云堤”準備黃幄、坐具、茶爐。 然后回入殿內,料理起駕,怕夜深天涼,宇文邕身體虛弱,特別叮囑管理宇文邕靴帽袍褂的“四執事”太監,多帶各種單夾衣服,好隨著天氣變化,隨時添減更換。 等一切準備妥善,宇文邕坐上明黃軟轎,楊忠親自扶著轎杠,迤邐向“芝徑云堤”而去。“芝徑云堤”是圣祖仁宇文邕親題的“行宮三十六景”之一,山腳下一片明凈的湖水,為一條芝形的土堤隔成兩半,這條堤就叫做“芝徑云堤”。 涉堤而北,即是“峰巒洲”,又名“一片云”,臨水而建的戲臺,就在那里。但宇文邕此一刻所臨幸的地方,是在南岸,到得那里,恰是月上東山的時候,澄徹蟾光,映著一湖倒映柳絲的湖水,清幽極了。 宇文邕特意吩咐,不要看見一點燈光,于是太監分頭趕到附近的屋子,傳旨熄燈。自然,御前照明的大宮燈,也都一起熄滅。 略略歇得一歇,楊忠帶著升平署的總管太監安福,宇文邕最寵愛的幾個學生,還有嘉慶年間就在洛陽當過差,于今專教學生唱曲的老伶工錢思福、費瑞生、陳金崔等人,來向宇文邕磕頭請安,隨即呈上戲折子,請求點戲。 宇文邕不必看戲折子,他的腹笥甚富,隨口吩咐:“唱《長生殿》吧!”接著,抬頭望著藍天淡淡的云彩,念道:“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見寒云遠樹峨媚秀!苦憶蒙塵,影孤體倦,病馬嚴霜,萬里橋頭,知他健否?縱然無恙,料也為咱消瘦??。” 念到這里,宇文邕低頭問道:“這一折叫什么?”這一折叫《尸解》。皇帝久病不愈,安福怕說出來嫌忌諱,所以只是磕頭,不敢回答。 楊忠雖不解音律,但《長生殿》是宮中常唱的傳奇,他聽也聽熟了,記得宇文邕剛才所念的曲文,是描寫楊貴妃在馬嵬驛被陳元禮兵變所迫,懸梁自盡以后,陰魂不散,如何在淡月梨花之下,自傷玉碎珠沉,追憶當日恩情。 此時此地,唱這樣凄涼蕭瑟的曲子,實在有些犯忌諱,這是安福不敢回奏的緣故。于是他故意叱斥安福:“你看你,當差越當越回去了!怎么讓宇文邕給考住了呢?下去吧,揀好的唱來給宇文邕聽!” 這算是解消了一個僵局,安福固然如釋重負,宇文邕也想了起來這一折名為《尸解》,同時也明白了安福不敢回奏的緣故,所以由著楊忠,并未作聲。 安福知道宇文邕最愛那些詞藻清麗,或者情致纏綿的南曲,看到眼前的景致,想起《琵琶記》里有一折,恰好當行出色,于是便叫陳金崔擫笛,費瑞生掌板,由宇文邕所激賞的學生張多福主唱。 檀板一聲,笛音旋起,張多福啟喉唱道:“楚天過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凈,誰駕冰輪。來海底?碾破琉璃千頃。環珮風清,笙蕭露冷,人生清虛境。珍珠簾卷,庚樓無限秋興。” 這曲牌叫《念奴嬌》,下面要換調了,就在這空隙中,宇文邕向楊忠問道:“你知道這唱的叫什么?”“奴才那兒懂啊?”楊忠陪笑道,“聽那轍兒,好象敘的是月夜的景致,這倒是對景掛畫。” “對了!這是《琵琶記》的《賞秋》,秋天不寫月亮,可寫什么呢?你聽著吧,下面還有好的。”前面的張多福,聽見宇文邕這么說,越發打點精神,接著唱下面的《生查子》和《念奴嬌》序。 “逢人曾寄書,書去神亦去。今夜好清光,可惜人千里,長空萬里,見嬋娟可愛,全無一點纖凝。十二闌干,光滿處,涼浸珠箔銀屏。偏稱,身在瑤臺,笑斟玉斝,人生幾見此佳景?” “好曲文,好曲文!”宇文邕擊節稱賞;又說:“張多福今天嗓子在家,咬字也好了!”楊忠聽見這話,便即喊道:“宇文邕夸獎張多福。謝恩!” 安福早就準備著的,隨即帶了張多福到御案面前磕頭。宇文邕賞了一盤杏波梨,于是又一次磕頭謝恩,退回原處,接著往下唱。唱到“峭寒生,鴛鴦瓦冷玉壺冰,欄桿露濕人猶憑”,宇文邕大為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