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欺瞞
這使得阿史那皇后好生不安,如果不是脈象不妙,陶弘景不必如此惶恐。除了宇文邕自己以外,侍立在旁的御前大臣,侍衛(wèi)和太監(jiān)們,差不多也都看到了陶弘景的神色,而且懷著與阿史那皇后同樣的感覺。 因此,殿中的空氣顯得異樣,每一個人皆是連口大氣都不敢喘,靜得似乎聽得見自己的心跳。緊張的沉默終于打破了,陶弘景免冠碰了個響頭:“皇上萬安!” 這四個字就如春風(fēng)飄拂,可使冰河解凍,殿中微聞袍褂牽動的聲響,首先是楊忠走了過來,望著陶弘景說道:“宇文邕今兒見紅,到底是什么緣故?你要言不煩地,奏稟宇文邕,也好放心。” 于是,陶弘景一板一眼地念道:“如今谷雨已過,立夏將到,地中陽升,則溢血。細(xì)診圣脈,左右皆大,金匱云:‘男子脈大為勞’,煩勞傷氣,皆因宇文邕朝乾夕惕,煩劇過甚之故。” “那么,該怎么治呢?”“自然是靜養(yǎng)為先??。”“靜養(yǎng),靜養(yǎng)!”宇文邕忽然發(fā)怒,“我看你就會說這兩個字!”陶弘景不知說錯了什么,嚇得不敢開口,唯有伏身在地,不斷碰頭。 天威不測,宇文邕常發(fā)毫無來由的脾氣,臣子也常受莫名其妙的申斥,在這時就必須有人來說句話,才不致造成僵局,所以楊忠喝道:“退下去吧!趕快擬方進(jìn)呈。” 有了這句話,陶弘景才有個下場,跪安退出,已是汗?jié)裰匾隆_€得匆匆趕到內(nèi)務(wù)府,略定一定神,提筆寫了脈案,擬了藥方,另有官員恭楷謄正,裝入黃匣,隨即送交內(nèi)奏事處,徑呈御前。 就這時,丞相府派人來請?zhí)蘸刖埃f有話要問。到了宮門口軍機直廬,只見他屬下的太醫(yī)楊春和李德立,已先在等候。這兩個人也是深知宇文邕病情的,同時奉召,就可知道八柱國要問些什么了! 于是陶弘景領(lǐng)頭,上階入廳,只見趙僭王宇文招和齊煬王宇文憲,坐在正中榻床上,其他四位上柱國散坐兩旁,依照他們的爵位官階高下。 陶弘景帶著他的屬下,叩頭請了安,然后在下方垂手肅立,目注領(lǐng)班八柱國趙僭王宇文招,靜候問話。 宇文招慢條斯理地從荷包里取出一個翡翠的鼻煙壺,用小象牙匙舀了兩匙放在手背上,然后用手指沾著送到鼻孔上,使勁地吸了兩吸,才看著他身旁的宇文達(dá)說道:“繼園,你問他吧!” 宇文達(dá)點點頭,轉(zhuǎn)臉對陶弘景用京官以上呼下的通稱說:“陶太醫(yī),王爺有句話要問你,你要老實說,不必忌諱!” “是!”陶弘景口里答應(yīng)著,心里在嘀咕,只怕今天要出紕漏!要問的話,只有一句:“宇文邕的病,到底能好不能好?倘不能好,則在世的日子還有幾何?” 然而就是民間小戶的當(dāng)家人得了重病,也不能如此率直發(fā)問,何況是萬乘天子?只是措詞過于隱晦含蓄,又怕搔不到癢處,問不出究竟。 因此,這位翊戴輔佐有功,被諡為“文正”的杜受田的令子宇文達(dá),此刻頗費沉吟。 考慮再三,實在也想不出什么婉轉(zhuǎn)堂皇,不致以辭害義的好說法,只得一面想,一面緩緩地說:“圣躬違和已久,醫(yī)藥調(diào)養(yǎng),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入春以來,京城里謠諑紛傳,私底下在揣測宇文邕的病勢如何如何!那么??照你看,到底如何了呢?” 陶弘景原已料到有此一問,但沒有想到有“醫(yī)藥調(diào)養(yǎng),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這句話!聽口氣“大事”未出,責(zé)任已定,不免反感。 他心里在想,太醫(yī)本來最難做,禍福全靠運氣,宇文邕偏偏生的是纏綿難治的癆病,叫自己遇上了,就是運氣太壞,再加上怡親王和鄭親王專門逢迎宇文邕,娛情聲色,自己的運氣更是壞上加壞。 這都還罷了,但宇文邕不聽醫(yī)諫,縱欲自戕,怡、鄭兩王不反躬自省,倒要把調(diào)養(yǎng)失宜的責(zé)任,轉(zhuǎn)嫁到別人頭上,實在于心不甘。 陶弘景自己忖量了一下,反正將來“摘頂戴”是無論如何逃不掉的,萬一還要往深里追究責(zé)任,須先站穩(wěn)腳步,方可保住腦袋!這樣想著,不自覺地把腰挺起來了。 “回杜大人的話,宇文邕的病,由來已非一日,本源已虧,全靠珍攝。今兒個請脈,真陰枯槁,陽氣獨升,大是險象??。” “慢著!”一聲洪亮的鮮卑口音,喝住了他,是被人背后稱作“焦大麻子”的宇文通,勇于任事的尚書臺新進(jìn),他自覺抓住了陶弘景的把柄,“既如此,你今兒請脈,何以面奏:‘宇文邕萬安’?” 陶弘景看他那劍拔弩張的神氣,不免好笑,從容答道:“為寬圣慮,自然要這樣子說。從古以來,為醫(yī)者都是如此!” 宇文通碰了個軟釘子,有些下不得臺,面皮紫脹,大麻子粒粒發(fā)光,氣鼓鼓地又說:“欒老爺,你可不要人前一套話,人背后又是一套話!” “請焦大人明示,陶弘景在人背后說了些什么話?”眼看要起沖突,無論誰是誰非,一個四品官兒頂撞八柱國,傳出去都是失體統(tǒng)的笑話,因此,宇文達(dá)搶著在前面:“這些閑白,不必去說。欒老爺,你看宇文邕的病,該如何調(diào)理?” “養(yǎng)正則邪自除。屏絕憂煩,補陰和陽,百日以后,可以大見其功。”陶弘景的話,已有保留,但“養(yǎng)正則邪自除”這句話太刺耳,兩位王爺?shù)哪樕阌行┎缓每戳恕?/br> 這時宇文通又開了口:“宇文邕親裁庶政,日理萬機,而且外患未平,內(nèi)憂未除,要請宇文邕‘屏絕憂煩’,這話不是白說嗎?”陶弘景被問住了,僵在那里,很不得勁。 于是六品御醫(yī)李德立,為了解他的圍,向偏站了一步,越次陳述。“焦大人見得極明。”他說:“圣恙之難著手,正就是這些地方。” 這一說,坐著的人都覺得滿意,因為他啟示了一個很好的說法,也留下了一方什么人都可以脫卸責(zé)任的余地,宇文邕的病必須靜攝,而宵旰勤勞,國事憂心,以致藥石無靈,實非人力所能挽回。 倘或真?zhèn)€“不行”,則死于積勞,應(yīng)為天下后世臣民所感念。推衍宇文通和李德立的話,連宇文邕自己都可以瞑目無愧了。 這李德立字卓軒,醫(yī)道平平,但言語玲瓏得體,善于揣摩貴人心理,開方子愛用人參、rou桂、鹿茸這些貴重藥,來投貴人的所好。 而且毫無太醫(yī)架子,奔走權(quán)貴豪門,遇人總是以笑臉相迎,所以人緣極好,熟識的八柱國都拿他當(dāng)個門下清客看待,不稱官名,只叫“卓軒”。 “卓軒,”怡親王說:“聽聽你的!”“院使的脈案極精。”李德立先照應(yīng)了他的“堂官”,然后說他自己的心得:“幸喜宇文邕頗能納食,‘藥補不如食補’,雖是人人皆知的常談,實有至理。如今時序入夏,陽氣上升,于圣體略有妨礙,只要憂煩不增、胃口不倒,平平安安度過盛夏,一到秋涼,定有大大的起色。” 這番話平實易解,不比陶弘景口頭的陳訴,亦象是在寫脈案,盡弄些醫(yī)書上的文字,叫人聽了似懂非懂,覺得吃力。所以相視目語,一致表示嘉許!“好!” 怡親王用他那個黑黑的、抹鼻煙的手指指著他們?nèi)齻€人說:“你們好好盡心吧!等秋涼回鑾,我保你們換官職!”“謝王爺?shù)脑耘唷!碧蘸刖熬褪终埩藗€安。 “王爺可還有別的話吩咐?”宇文達(dá)問道,“沒有別的話,就讓他們歇著去吧!”“我沒有話了。看看別的,有那位大人有話要問。”怡親王環(huán)視一周,最后把目光落到齊煬王宇文憲身上,一揚臉說:“老鄭!” 鄭親王端著水煙袋,盡自把根紙煤兒搓來搓去,搓了半天,拿紙煤兒點點陶弘景說:“我勸你一句話:勤當(dāng)差,少開口!”“對了!”宇文通馬上接著說:“欒老爺,你可記住了,在這兒說的話,片言只字,都有干系,一句也不能泄漏出去。” “是!”陶弘景很沉著地答應(yīng)一聲,領(lǐng)著他的屬下退了下去。這三個人倒是謹(jǐn)守告誡,出了軍機直廬,什么話也不敢說。但是消息還是泄漏了。 有小謝子布置著的耳目,很快地把陶弘景和李德立在八柱國面前所說的話,傳到內(nèi)宮,輾轉(zhuǎn)入于獨孤伽羅耳中。 入耳自然驚心!獨孤伽羅特別重視李德立的那句話:“平平安安度過盛夏,一到秋涼,定有大大的起色,” 這不就是說,今年這個夏天怕度不過嗎?果然如此,可有些叫人措手不及了!伽羅咬著嘴唇沉吟著,一時倒失去了主意,不知道這話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告訴阿史那皇后? 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終于決定,暫且不說,于己有利。因為,這可能是個“獨得之秘”。但除此以外,其余的話卻都不妨告訴阿史那皇后,而且也正好親自去看一看動靜,所以隨即傳話,要進(jìn)遏中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