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對質
聽了獨孤伽羅的略帶渲染的報告,阿史那皇后深為駭異。太醫的面奏和對八柱國的陳述,內容出入甚大。 當然,“為寬圣慮”,在宇文邕面前要隱瞞病情,這個理由,一點就明,因此阿史那皇后對獨孤伽羅的話,自是深信不疑的。 慢慢抽完了一袋煙,阿史那皇后終于下了決心,“你先回去吧!”伽羅對獨孤伽羅說,“我來辦!”獨孤伽羅不便也不宜多問,應聲“是”,退了出來。 未出殿門,就知道了阿史那皇后的辦法。“傳懿旨,”是瑟舞傳話給太監的聲音:“看麗妃楊麗華在那兒?快找了來!” 獨孤伽羅暗暗得意,忙了一上午,到底把自己的目的達成了。可也不無希望,最好能親自在場,看著阿史那皇后如何申斥麗妃楊麗華,那才真的叫痛快! 然而伽羅如果真的在場,卻也未見得會痛快。阿史那皇后天生寬厚和平的性情,從無疾言厲色,所以把麗妃楊麗華召來,也只是規勸一番而已,倘或期待著伽羅會對麗妃楊麗華放下臉來申斥,那就一定要失望了。 “你知道我找你來的意思嗎?”阿史那皇后向跪著的麗妃楊麗華問。“請阿史那皇后開導。”“你起來!我有好些個話要問你。” 等麗妃楊麗華站起,阿史那皇后就象早晨對獨孤伽羅那樣,屏絕宮女,把伽羅帶入寢宮,只是未上榻去坐,坐在梳妝臺邊,讓麗妃楊麗華站著回話。“昨兒個你伺候了宇文邕一天?” “是。”麗妃楊麗華答道:“昨兒晚上,宇文邕批六爺的折子,是我伺候筆墨。”“說皇上跟你整聊了半夜,倒是說些什么呀?” “皇上給我講當年跟六爺一塊兒上書房的事兒。”“噢!”阿史那皇后停了一下,又問:“這一陣子,宇文邕還在吃那個‘藥’嗎?” 麗妃楊麗華知道指的是什么藥,臉一紅,勉強陪著笑說:“我那兒知道啊?”阿史那皇后心想:你決無不知道之理!不過彼此都還年輕,無法老著臉談房幃中事,只好這樣問:“你可知道今天太醫說的什么?” 這一問,麗妃楊麗華的眼圈就紅了!咬著嘴唇搖搖頭,然后答了句:“不說也知道!” “喂?”伽羅的答語,引起了阿史那皇后深切的注意,略想一想,點一點頭說:“你常在宇文邕跟前,宇文邕的病,應該是你知道得最真,你老實告訴我!” “皇上,”麗妃楊麗華顯得很為難,仿佛有無從說起之苦,好半晌才迸出一句,“皇上瘦得成了一把骨頭!”阿史那皇后的心往下一沉,怔怔地望著麗妃楊麗華,不知道說什么好。 宇文邕臉上的清瘦,是人人都看見了的,又何用麗妃楊麗華來說?于此可知,伽羅的這句話意在言外,指的是宇文邕的病根太深了! 阿史那皇后黯然垂首,臉望著地下說:“你也該懂點事!常勸勸宇文邕,愛惜身子,別由著他的性兒鬧!” 話中大有責備之意,麗妃楊麗華既惶恐,又委屈,“皇后圣明!”伽羅雙膝一跪,“我豈不知皇上身子要緊?也不知勸過多少回,請皇上保重。 可也得皇上聽勸才行。話說得重一點兒,皇上就急了,臉紅脖子粗地罵我,‘簡直是麻木不仁!不知道我心里多煩,不想辦法替我解悶,絮絮叨叨,盡說些廢話!’阿史那皇后你想,我敢惹宇文邕生氣嗎?” 說著,從袖子里抽出手絹,捂在息率息率作響的鼻子上。從伽羅那方手絹上,觸發了阿史那皇后的記憶,順便告誡伽羅說:“你自己也該檢點檢點,隨身用的東西,別到處亂扔,叫外邊看見了,不成體統。” 說著,開了梳妝臺抽斗,把伽羅失落在東暖閣的那方手絹還了伽羅。麗妃楊麗華這下完全明白了,此刻聽阿史那皇后的這場訓,完全是獨孤伽羅搗出來的鬼。 眼前有宇文邕在,到底是個靠山,還不致吃伽羅的大虧,倘或靠山一倒,母以子貴,伽羅即刻便是太后的身分,那時作威作福,盡找麻煩,只怕有生之年,無非以淚洗面的日子! 這樣一想,憂急無計,一伏身撲向阿史那皇后膝上,抽抽噎噎,哭得好不傷心。上午是獨孤伽羅如此,下午麗妃楊麗華又如此! 阿史那皇后心里明白,是同樣的一副眼淚,看著似為宇文邕的病勢憂傷,其實哭的是自己的將來。 怎么辦呢?阿史那皇后除了陪著掉眼淚以外,別無可以安慰伽羅的話。麗妃楊麗華一面哭,一面想,光是哭出幾碗眼淚,無濟于事。 阿史那皇后忠厚,該趁早有所表示,于是,哽咽著說:“萬一宇文邕有個什么,我只好跟了宇文邕去!那時求阿史那皇后替我作主。” 阿史那皇后再老實,也不致于相信麗妃楊麗華將來會殉節,伽羅那最后一句話,自然是暗指著獨孤伽羅而發的。 倘或有那不幸的一天,兩宮同尊,不全由自己發號施令,對麗妃楊麗華怕也只能回護得一分是一分。因此,自覺心余力絀的阿史那皇后,忍不住嘆口氣:“唉!只怪你自己肚子不爭氣!” 這一說,正碰著麗妃楊麗華最傷心的地方,越發哭得厲害。伽羅的懷孕,猶在獨孤伽羅之先,但宣政元年生的是個女兒,如果生男便是唯一的皇子了,眼前及將來的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阿史那皇后甚為失悔,不該觸及伽羅的隱痛。眼看麗妃楊麗華涕泗滂沱,卻是怎么樣也勸伽羅不住,心里不免著急,而且有些懊惱。 就這時,宮女瑟舞匆匆進來奏報:“萬歲爺駕到!”這一下,立刻把麗妃楊麗華的眼淚擋了回去。阿史那皇后也站了起來,看著伽羅紅腫的雙眼,認為伽羅不宜見駕,說一聲:“你快回避吧!” 隨即出了寢宮,去迎接宇文邕。四名小太監抬著明黃軟轎,已到殿前,阿史那皇后迎了進來,見過了禮,皇帝起身說道:“到你那間小書房坐吧!那兒靜些。” 阿史那皇后的小書房也是個套間,窗明幾凈,十分素雅。宇文邕摘下冬帽,往軟椅上頹然一靠,阿史那皇后趕緊取了個錦枕墊在他腦后。“噯,好累!” “那能不累啊?”阿史那皇后接口說道,“白天晚上都忙。”話中原是意存諷勸,但出于阿史那皇后之口,無論語氣、聲調,都摸不出一點點棱角,所以效果正好相反,聽來竟是句極體貼的話。 宇文邕露出森森白牙,十分欣慰地笑了,同時伸出一只瘦得成了皮包骨的手,親熱地向阿史那皇后的手一握。 于是瑟舞使個眼色,幾名宮女悄悄地退了出去,只遠遠的在廊下伺候。“你也坐嘛!”“嗯。”阿史那皇后掙脫了手,拉過一個錦墩來,坐在宇文邕身旁,從茶幾上的大冰盤里取了個蘋果,用一把牙柄的小洋刀,聚精會神地削著皮。 看著皇后那低垂的杏兒眼和蔥管兒似的纖纖十指,宇文邕忽有感觸,微喟著念道:“唉,不幸生在帝王家。”阿史那皇后抬頭看著他,不敢流露眼中的憂郁,笑著問道,“那兒來的這么句牢sao?” “牢sao?我的牢sao可多著哪!不提也罷。”口中不提,心里卻忍不住向往那種貴介公子的境界。 宇文邕最羨慕的是門第清華的紅翰林,文采風流,名動公卿,家資也不必如何豪富,只要日子過得寬裕,在倦于攜酒看花,選色征歌時,關起門來,百事不管,伴著阿史那皇后這樣溫柔敦厚的嬌妻,麗妃楊麗華那樣善解人意的美妾,這才是人生在世無上的際遇。 這樣想著,口中問道:“你可知道我最羨慕的是誰?”阿史那皇后微感詫異,一面把削好的一個蘋果遞給宇文邕,一面調侃地說:“俗語說得好,‘做了皇帝想做神仙’,只怕就是皇帝了。”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做神仙有什么味道?”“那么,皇上想做什么呢?” 宇文邕安閑地咬了口蘋果,徐徐說道:“前明的正德,自己封自己做‘總兵’,以前我覺得他是異想天開,這兩年我算是摸著他的心境了!如果說京內外大小衙門,能讓我挑一個,我一定挑翰林院或是詹事府。”“ 虧宇文邕怎么想來的?”阿史那皇后笑道,“翰林,倒是又清閑,又貴重,可就是‘大考’的滋味不好受!”“‘大考’才三年一次??。” 正說到這里,瑟舞在門外拉開一條極清脆的嗓子奏報:“啟奏皇上,內奏事處進黃匣子。” “當”一聲,宇文邕把才咬了兩口的蘋果,扔向銀痰盂里,“你看,”他向阿史那皇后說,“連個水果都不讓好生吃!”說著,吃力地站了起來,步出阿史那皇后的小書房。 內奏事處此時進黃匣子,必是專差飛遞的軍報。一看果然,是李虎從祁門大營上奏,說李穆攻安慶的大軍,反被包圍,而各路清軍,皆受牽制,無法抽調赴援,李虎決定從祁門大營移駐安徽北岸的東流,親自督師,挽救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