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狐疑
“所以,你為何半夜偷看我的書?” 一清早醒來,二郎還沒來得及為昨夜和好之事高興,就被云安當頭質問。小丫頭抱臂斜晲著他,一副不交代不罷休的架勢。 二郎似乎不大好意思說,嘴巴抿著一絲尷尬的笑,兩眼眨巴著,投去乞求的目光:“你餓不餓?” 云安輕哼了聲,豈不知這人是想試圖蒙混,道:“你說不說?” “我……”二郎權衡不下,想交代,身子卻先挪后了半分,“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書,但你看著喜歡,我就想看了也來討你高興。” 二郎說著臉上便掛不住,一陣發熱,云安聽來也覺得太不像他的作風。自然么,他這樣端正長大的世家公子,哪有機會看見這樣的雜書?既如此做,卻又令人好笑,也,心酸。 云安嘆了聲,將自臘月來的種種心緒都放下了,道:“我難道是存心要和你過不去嗎?你不想這根源所在?” 二郎見云安如此認真,心氣猛提,蹙起眉頭:“長嫂已告知老師為燕閣議婚,我也從來不曾與她逾越。你放心,鄭夢觀此生只會有你一個妻子。還是濡兒點醒了我,她說,凡為婚姻便是一輩子。” 云安不可謂不動容,盡管二郎一直以來都待她很好,但這幾句話卻得來不易。然而這只是第一層。 “在我心里,她是一座大山,現在大山移走了,還有一座小山。二郎,大哥為你謀職,你卻來讓我決定,其實就是因為你不愿意,是不是?”云安將第二層窗紗推到了二郎面前,只待他動一動手,自己捅破。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因何不愿?”二郎深切地望著云安,放在膝上的兩手不覺握緊。其實,若真拿山去比方,在他心里,周燕閣連一方土丘都不算,而他將說的,卻似一條連綿的山脈。 “你早就該說了!”云安感到激動,一下近至二郎身前,緊緊地按住了他膝上的拳頭,“我聽著!” 二郎尚不知云安早已心知肚明,只覺她目光純粹,心地更純潔,是用一片天真無私的情意喜歡著他。“如果說,我從一開始便根本無意成婚,你生不生氣?” “一開始的我聽了不生氣,現在,有點生氣。”云安用了一個調皮的說法,又裝得認真,不教二郎瞧出來。 二郎抬手輕撫云安披散背后的絲發,順著絲發撫至腰間,將人攬進了懷抱,教她坐于自己腿上,湊著她的耳畔繼續說:“大哥為我謀職,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我二十歲那一年……” 二郎細細地說,說了有半個時辰,與鄭濡告知的無異,卻又多出許多描述邊關的話。云安更能體會了,二郎是真的向往從軍,有一腔何不帶吳鉤的壯闊氣魄。 “我既回來,便不會再去,今既有你,更不會離棄。” 二郎以為云安的沉默是擔心他還會遠走,可云安所想卻是他這平生志業,先為家業所擾,再為情愛所困,于他自己可公道?云安也非初次這樣想了,從鄭濡口中得知時,便是如此感受。 “那你要如何處置任官制書?遲過上元,便不得不去上任了。”云安知道若是問他后不后悔,他必說不悔,所以便舍棄了無用之言,只看當下,也只能看當下。 “云安,我還是想讓你來做決定。”二郎握住云安的手,兩眼含著信任而坦蕩的笑意。 云安先前只想自己沒有資格決斷這樣的大事,無論于鄭家,還是二郎。但現在,她只看得見二郎的心意,她要選擇的,是他們夫妻共同的前程。 “別去!你不想做官便不做,我不是詩里的閨中少婦,不會教夫婿覓封侯。”云安說完,傾身而去,摟住了二郎的脖頸。 誰知,二郎一陣大笑:“那你上回不言,果然是在賭氣了!” 云安含羞不語,她也搞不清了。 …… 鄭三郎在元日的舉動引起了崔氏的興趣,興頭縈繞胸懷,竟讓崔氏連日耿耿。一夜,崔氏因見夫君窗下飲茶,尚無睡意,便動心想探探他的口風,問道: “三郎那孩子并不常見,日前一看竟也長成個大人了,你可有想過他的大事?” 鄭楚觀倒果有想著,只是二郎夫妻先前不太平,輕重緩急,總要一件一件來。“新歲年節原本事多,你還要辦燕閣的事,上元之后又有探春宴,這時再多一個三郎,我倒怕你累著。不過,云夫人健在,你可以先去問問她的意思,由她去辦也還恰當。” “我還好,有些雜事便交給阿春帶人去辦了。”崔氏一笑,既高興夫君的關懷,也喜他并提了周燕閣,正可順著去說: “三郎雖然隔母,也是我鄭家的兒郎,與二郎是一樣的。若都交給云夫人去辦,她樂意是一回事,卻未免顯得我們做兄嫂的輕視庶弟。況且,云夫人常年比三郎出來的還少,謹小慎微的不大說話,她若掌事也怕旁人不服,或有不知好歹的人家,以此挑剔三郎的出身,這就又生出許多事了。” 崔氏雖無十分公心,這一席話卻當真面面俱到,有十二分的周全。鄭楚觀由不得點頭,思量道:“那便還是我們做主,請云夫人一道來看。今歲辦了便可,不必急于眼下,要你cao心的事也太多了。” 話到這里已說完了大半,卻不過都是引子,最要緊的還在后頭。崔氏仍笑著道:“大郎,我有句私話,是我細看出來的,你聽了不管好不好,只先別急,更別動氣。” 鄭楚觀倒少見崔氏遲疑的口氣,愈加關切,執其手道:“是什么?你有何為難之事,大可交給我。” “燕閣生得出眾,自小到府上便討人喜歡。二郎就罷了,我看三郎卻是有意的。元日席上,我偶然望過去幾眼,三郎都看著燕閣呢。旁的不提,這年紀品貌倒是般配的。” 崔氏是避重就輕,把自己的撇得一干二凈。就算三郎確有其意,她如何去留心,都變成了“偶然”,而“旁的不提”,又怎能不提?卻就是等著鄭楚觀來提,她再依附,便顯得是以丈夫為主,好為自己討一個賢名。 鄭楚觀不急不氣,但順而思之也只能上了崔氏的魚鉤,道理是明顯的:“年紀品貌倒是相當,只是世俗來看,尚有門第之別,云夫人難免心存不滿,也以為是輕視之意。另則,燕閣若是進門,未能與二郎隔絕,與云安妯娌相處,亦恐生出事端。” “嗯,我也想到這些,故而不過藏在心里,與你說說罷了。” 崔氏至此探得了口風,此事雖有阻難,亦可再作計較。她終究是想看好戲的,把周燕閣放在家里,比將她嫁出去,更方便坐山觀虎斗。若有什么事端,她這個長嫂出來調停,想來也不至將天翻過來。 …… 二郎的書房立滿了書架,卻獨空出南墻下,寬寬綽綽擺了一副鎧甲,一柄長劍。云安就站在一步外,時而輕撫,時而輕笑,想那人穿上該是怎樣的英武。 二郎倒并不陪著,他將云安送來,便先依她的決定向長兄辭官去了。因怕云安為利器所傷,便叫了素戴暫來看護。 “他說這叫明光鎧,精良難得,是贈他的那位大將軍年輕時所穿,二十年來不曾有損,可真是厲害。”云安感嘆著,指尖拂過鎧甲胸前的圓護,護鐵打磨得光亮如鑒,映著窗外照進的日光,晃人眼睛。 素戴亦甚覺甲胄威武,頻頻點頭,但她倒不似云安癡迷,側站著,目光上下游走,不覺間望見了什么,蹲身指道:“娘子,你看這里是不是有幾個字?” 云安俯身去看,乃見所指是甲胄腰間懸掛的,盛裝箭矢的步靫,以皮革厚錦制成,略偏下處,暗紋之上果真有字。然而這字也是用相近的暗色絲線繡上去的,極難引人注意。 “你的眼睛也太好了!”云安好奇感嘆,說著便解開革帶,取下了步靫,就地而坐,仔細辨別,“常,常恐……至,常恐秋節至,這是句古詩啊。” 素戴也拿來細瞧,一面問道:“那是什么意思?” 詩意倒是簡單,而且云安一時就想起有兩首詩都用了這句“常恐秋節至”。只是,那兩首詩的意境都不大愉快。 一首是《長歌行》,聯句為: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其意是詠嘆時光飛逝,青春難留;其二叫《怨歌行》,聯句為: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這就更有名了,是漢朝班婕妤所寫,嘆的是女子不幸,憂心恩情日薄,以至斷絕。 云安將這意思訴諸素戴,又疑惑:“這難道是那位將軍的妻子所為?可她縱有所盼,也該是希望夫君平安早歸啊,又縫得這般隱蔽,將軍怎么看得到呢?” 素戴卻沒把這些話聽進去,只一味低著頭看這五個字,蹙眉抿唇,情態似有凝滯,臉色亦不覺沉了幾分。 “云安!”正此時,二郎推門而至,一見了云安只光坐在地上,不用蒲墊,便急著跑去將人抱了起來,“地上涼,怎么不當心?” 云安一笑,想自己不過撒謊,身子無事,白享受這人的關懷,也挺好的。“我沒事,你快看!”言歸正傳,云安從素戴手里又拿回步靫,舉在二郎眼前,“你知道這里有字嗎?那個將軍知道嗎?” 二郎卻從未發現,驚疑道:“沒有,將軍也不曾說過。” 云安便也將疑惑向二郎述說了一回,又道:“將軍以全副甲胄相贈,必是極看重你,送與看重之人的物品亦想必珍貴。或許他知道這幾個字,只是其間私事不必與你說罷了,你繼續珍存便是。” “這是自然。”二郎笑著頷首,即攬過云安坐到書案之前,一時的心思并不在鎧甲,“云安,你不想知道任官制書如何了嗎?” 云安這才恍然記起大事,但見二郎并無為難之色,想是順利,道:“大哥同意了?沒責備你吧?” “大哥同意……”二郎卻欲言又止,故惹云安著急,待見這小丫頭急得兩只手攀上來,他一把拿住,才道:“大哥同意再走動一趟,讓三弟頂替我去!” “啊?!”這是云安撓破頭也想不到的回答。 “我去時在后園遇見他,看他悶悶不樂便問他,他起初不愿說,我擔心是什么要緊事便說要去問云夫人,他這才說了。他也大了,年來見兄嫂為我cao辦婚事,又謀職,便也想尋事做,只是不敢告訴大哥。” “所以你就順水推舟了?”云安覺得事情也太巧了。 二郎搖了搖頭:“官職乃國家公器,豈能私相授受?我只想我正好要去見大哥,帶了他去,我來開口,再與大哥商議。” “那大哥一定被你們氣壞了!”云安只稍一聯想那幅場景,兄弟三人各有己見,便好笑起來。 “大哥不是不知道我的意愿,雖責備,但當著小弟,他也沒有多怪。便只這任官制書得來不易,沒有辭去的道理,以弟代兄,也是個通融的法子,并不違律。” “好啊,皆大歡喜!孔融讓梨,鄭郎讓官,也算美談了!” 二郎看云安眉飛色舞,卻又拉住她:“云安,我不做官,但也不能長閑,我要去太學做一個經師,以此為業。” “經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