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惹嗔
鄭夢觀擔心云安有無進食,還疼不疼,宴席上都甚少下箸。可云安一日高臥,不僅吃飽喝足,又叫素戴搜羅了許多雜書,看了個痛快。及至二郎散席匆匆趕回,她倒又入了夢鄉(xiāng),計劃滴水未漏。 “一日如何?吃了多少?醒過幾次?”腳步才在廊下站定,氣息尚未平穩(wěn),二郎只盯著素戴追問,顯得比早上還急。 素戴還是感動,心頭搖擺,險些就站到二郎一邊去了,真想告訴他:吃了三頓五碗飯,遍嘗佳肴rou炙,一直醒著剛剛才睡。 “已經好多了,二公子進去看看吧。” 二郎聞言松了口氣,望了眼屋內,卻像早上走時一般,三步一頓,踟躕不定,磨了半刻才走過內外間相隔的屏風。 云安睡眠才穩(wěn),眼簾稍有些顫動,二郎一望,只又后退了一大步。不是退縮,卻是彎下腰將腳上一雙烏皮靴脫了,踩著襪子才又進去,如此行動便毫無聲響。 云安自嫁來,從未生過病,二郎到此時也才體會憂切照料之意。他先坐于榻邊,雙手撐著身子,如履薄冰般,才一點點挪到云安身前。細看時,小丫頭的臉頰泛紅,嘴唇略抿了下,卻還粘著一根青絲,模樣神態(tài)好不可愛。 二郎不覺心頭大動,竟忍不住想去撫一撫,卻不料手還沒抬,云安忽然瞇開了眼,隨之喚道:“素戴,我想喝水。” 原來,云安眼睜而神未醒,囫圇地望見人影,只以為是素戴。二郎大驚,正欲想逃,閃念間卻已見云安揉著眼睛爬起來,一只手還攀著他的衣袖借力。 “你好些了嗎?”二郎完全不想躲了,就算云安不悅。 然則,云安豈是不悅,她反被眼前這人嚇住了,既后怕險些露餡,又不知何以開言,以至拉著衣袖的手久久沒有松開。 二郎就看著袖上的手,心里生出萬般柔情,但見云安凝神,便又伸出另一只手覆在那只手上:“我去給你拿水,好不好?” 恍惚了下,心里突突起來,云安熟悉這樣的感覺,隨之點了下頭。這小小舉動讓二郎興奮不已,端茶來回速如疾風。 “好些了么?還疼嗎?”看著云安咕嘟咕嘟牛飲,二郎又問了句。 云安卻只是緊張刻意,恨不能用茶碗蓋住臉,直到完全飲盡才不得不放下來:“我……沒事了。” 二郎見慣了云安爽利的一面,這般乖覺安靜卻著實不同,“云安。”他不禁又喚了聲,嗓音無盡低回,眸子里蒙上一片夜霧,卻又閃著隱隱明亮,“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你,是我大意了。” 云安搖頭,心上有些受不住了,跳得太快,快得發(fā)麻,麻得人要暈了。這關頭,那人偏又擁上來,寬闊的胸懷,健碩的臂彎——云安完全陷落,手上的茶碗滑落地上,叮當哐啷,碎得清脆悅耳。 響聲毫未影響二郎的情意,卻很快引來了素戴。她只以為是云安發(fā)了脾氣,趕來勸和,竟不想看了滿眼的夫妻恩愛,忒煞情多。她羞得面紅耳熱,快步遁逃,一直逃到自己房中,掩在門后。 這心緒良久乃平,素戴一摸額上,濕了手掌,真出了好些汗!她連連搖頭,口中笑嘆: “娘子啊娘子,你嘴上說得硬,一顆心卻是軟綿綿的!” …… 紫藤未至花期,木槿尚且衰敗,黃氏院中的新歲比別處寡淡得多。誠然,除了花開之時,這處都沒有太大的分別,就像院子主人的性情,隱晦而謙慎。 夜幕才降,黃氏尚未卸去參宴的妝束,靜靜地坐在西廳吃茶。除了侍奉在側的顧娘,堂下還端正跪著一人,鄭三郎。 “就因為我說了一句話,阿娘便要讓我跪一夜嗎?我好歹是那丫頭的三哥,竟說不得一句?!”三郎意氣難平,不認為自己有錯處,而那句話也并未引起旁人的關注。 黃氏拂去一眼,輕笑:“你是為濡兒,還是為周家的丫頭?” 三郎詫異,怔了怔,目光卻又堅毅起來:“長嫂正在為她議婚,兒喜歡她,愿意娶她!” “可她不愿做你的人。”黃氏卻早有話等著三郎,嚴肅的神色亦代替了輕笑的淡然,“周家的女兒配不上鄭氏的兒郎,否則,她與二郎青梅竹馬,又何以教裴家女兒占得正配?” “那是父親在世時與裴家許的婚約!” “可你父親約婚之時并未指定是哪個兒子!” 母子間一句趕著一句,三郎或只是情急沖動,話無深思,可黃氏卻露出了少有的恨意。自然,她不是恨自己的兒子。 三郎未見過母親如此情狀,既驚且疑:“婚姻依從長幼尊卑,大哥早娶,年紀亦不配,未必我還能越過二哥嗎?” 黃氏卻又笑了,起身走去扶起三郎:“你大哥自然不合適,可裴女不過將笄,是你的年紀更配,還是二郎?便是你大哥成婚時,也不過十八歲,你為什么不能十八歲娶妻呢?” “阿娘原是想要兒子與裴家結親的?”即使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三郎卻仍不敢相信。他也知,母親一向是極隨和平淡的,從不爭什么,攀什么。 黃氏抬手撫向兒子的面龐,三郎生得清秀俊美,眉眼不與兩個哥哥類似,卻更像母親。“傻孩子,你不是還向娘抱怨過,你大哥前后兩次為二哥謀職,卻想不起你也長大了,也可以經營仕途了嗎?” “是,兒也想做官,為家中出力,為阿娘增光。”黃氏提起的是三郎長久的愿望,他自己明白,亦漸漸體會到了黃氏的深意,“難道大哥是有意偏心同胞,看輕我只是庶出之子?所以不讓我與裴家高門結親,亦不愿為我謀職?!” 黃氏不曾表態(tài),但聽來,再三笑了:“你是該娶妻了,趁著你長嫂籌辦,娘也去提一提,一并辦了。娘早為你留意過,你父親昔年的同僚元家,雖非裴氏這般的甲族,卻也是和川元氏,深有名望。他家繼室夫人所出的一位四娘子,年才二八,與你匹配。” “什么和川元氏!”那頭未講完,卻又繞回來,三郎由不得急了,“便是裴家再有女兒可嫁,兒的心里也只有周燕閣!兒先娶了她,再拜周先生為師,跟著他讀書,縱然大哥不為我著想,我也可以自己去考,我考得上!到那時誰還能看輕我!” “三郎!”黃氏只覺得兒子是少年輕狂,“你還要娘把話挑明嗎?你從小看到大,周燕閣的眼里可有過你?她喜歡的是你二哥!她不自知,竟還看不上我的兒子,娘更不喜歡她!” 嫡兄的看輕,心上人的漠視,親娘的痛斥,鄭三郎一時難以承受,哭得發(fā)抖,不知所言。 “兒啊,娘委身侯門近三十載,為人妾侍,為人庶母,什么都忍得下。便唯是你和瀾兒,娘舍不得,舍不得你們受人冷眼。” 黃氏亦聲淚俱下,但說著,卻將一雙淚目緩緩轉向了廳上,那處擺著一架十二牒金繡圍屏,光彩華麗,與四圍殊色。 …… 黃氏母子因周燕閣議婚起了爭執(zhí),可周燕閣自己又何嘗能安心?周仁鈞渾然不覺,一路到家都還在感懷鄭家的恩德,而見時辰尚早,又將侄女喚到了堂廳叮囑。 “你父母去得早,我將你接來時,你才六歲,我也沒有妻兒,便視你如親生的一樣。不論鄭侯如何客氣,我都會為你另備上一份妝資。燕閣啊,一旦嫁了人就不可像在家里一般任性,知道嗎?” 周仁鈞枉自語重心長,周燕閣卻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只待話音一落,便冷哼了聲:“鄭侯與夫人素來厚待燕閣,誠心雖不假,卻怎么在這當口作興起來了?一定是那個裴云安背后弄鬼!她因我親近二哥哥,便心存嫉妒!” 周仁鈞自然知曉裴云安是誰的名號,忙道:“她是你師兄之妻,又是高門之女,何必與你過不去?休得胡言!” “叔父!你既將燕閣視作親生,怎么不問問我喜歡誰?不把我嫁給喜歡的人?”周燕閣憋了一天的氣終于壓不住了,“我與師兄青梅竹馬,我不想嫁給別人!” “你!”周仁鈞瞪大了眼睛,只覺腦后轟聲雷動,“你簡直太糊涂了!鄭家的厚愛不過是他們?yōu)槿藢捄停阍趺茨苡写朔欠种肽兀浚∴嵤咸煜录鬃澹重M是尋常人可以高攀的?” 周燕閣素來自視甚高,斷然不服:“那叔父不是做了他家兩代人的師長嗎?燕閣如何不配?” 周仁鈞儒門之人,尊卑禮教便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他亦不會松口:“齊大非偶,門第懸殊,豈能永結秦晉,相偕白首?你縱攀入高門,勢必受人閑言,不得和睦度日,又何苦來?” “別家高門或許會看輕燕閣,可鄭家不會!看在叔父的面上也不會!”周燕閣癡戀已久,除了固執(zhí),便只是固執(zhí)。 周仁鈞長嘆頓足,更覺侄女冥頑不靈:“你師兄已有良配,你想再多也無用,說再多亦枉然!” 這話固然切中要害,但周燕閣只稍一失神,眉眼間又擰出一股狠勁:“那燕閣不求正配,甘與師兄為妾!請叔父成全,去與鄭家言明,讓他們不必另選人家!” 高門為妻尚且艱難,何況是地位低下的妾呢?周仁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既痛心,更羞恥。 然則,周燕閣未必真肯屈居人下,不過是走投無路,另尋了條窄道。她自信,美貌勝于云安,與二郎相識久于云安,便失之名分也必能收之情分。而情分有了,魚與熊掌或能兼得,也未可知。 “鄭侯夫人選定男家之前,你半步都不能離開閨房!”周仁鈞抬手指向內院,不再留任何余地,即又招來小婢數(shù)人,監(jiān)管侄女回房。 “燕閣誓死不嫁他人!” 周仁鈞不肯,周燕閣亦不能自向鄭家請求,于是丟下一句分量相當?shù)脑挘袂橐闳坏鼗胤咳チ恕?/br> 堂廳安靜下來,夜也深去一更。周仁鈞無法釋懷,一下跌坐在地,一位老仆人趕來扶持,卻也被他遣了出去。 “我周仁鈞有生之年,難道還要經歷一次這樣的事嗎?!” 周仁鈞忽作痛呼,一手撫膺,一手捶地,萬般頹喪。未及走遠的老仆人見了,嚇得臉色一白。他不知家君所為何事,更不知“還要經歷”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