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
池小秋到后頭添了一個樂趣,拿到信總是先搖一搖,掂一掂重量,隔紙捏一捏,猜猜是何物,等撕了口,看過信,再把紙封倒著一扣,就像完成了一整套儀式一樣。 靠著這個物件,便又能安心過上兩天。 正是風口浪尖,吳家酒樓她現下也少去,怕給招禍,周家下帖子來請她,都到不了跟前,就被辭了。閉門不出之時,日子好似便是以鐘應忱的信為節點來過的,每天只剩下兩件事:練菜和等信。 直到宮里傳旨,賜下春宴來,她才忽然一驚。 這日子已經滑到了新年了。 宮中賜宴并非人人都能上前去,徐晏然陪不了她,便只能挑了家里最穩重的嬤嬤給她打扮,跟隨入宮,到臨行之時,一遍遍囑咐,看著是在安池小秋的心,其實自己的手都抖成一片。 倒是池小秋早已吃透了鐘應忱給的留京攻略,反而安慰她:“這回是皇后賜宴,能算上我,是恩典,這是安鐘哥的心呢!” 順便又默默在心里說上一句:自然也會有許多人看她順眼不過。 清風徐來殿在蓬萊殿東側,筑于半山之上,仰頭望去,游廊蜿蜒,曲曲折折,兩邊高懸明燈,如一條燈火長龍一路燒了上去,到山頂大殿即止,那里燈火輝煌,殿身莊重,愈加顯出皇家風范。 池小秋是第一次進宮,東南西北全不曉得,連宮規都是徐家陪嫁的老嬤嬤臨陣磨槍教的,只能跟著宮人走,挨著一個地方,坐下就堅決不動彈。 錦繡鋪地,桌案嵌彩,杯盤光鮮,池小秋無暇四顧,低眉斂目,眼觀心心觀鼻,自出娘胎來就沒這么安靜過。 宮中確實集四方之罕物,就她眼底下就一張桌上,她便能尋到南邊貢上的密羅柑鳳尾橘橄欖1,十余種水果集四季之時,看著就十分甜香。連用來盛果子的荷葉式杯盤都是高足金質,耀人眼目。 只要好生等著菜上完了,安安靜靜吃,安安靜靜撤,這一個坎就算是過了。 池小秋輕舒一口氣,覺得這頓飯沒她想象得這么難吃。 第184章 三不粘 若是拋出來自天南地北的食材, 這御膳似乎也沒什么出奇的。 且燒鴨鹽未津到皮下rou里,燒筍鵝里頭的冬筍確實極鮮,可這鵝燒得太爛了, 可能是提前做好的, 端來前又重新熱了一遍, 鵝rou爛到讓人懶怠去嚼。 這京城里頭四大不靠譜的事,其中一件便是光祿寺的湯飯, 果然不假。 來前已經吃了個肚飽——多虧徐家的老嬤嬤是專請了來給選秀預備的,知道不少宮規, 未免這宴席上多事, 還是在家做好準備為好。 這賜宴賜的顯是臉面,并不為了吃飯。 想通御宴是為了什么,池小秋便不再為這些飯菜可惜。她用銀勺子舀了些鴿蛋膏, 不為吃, 只是為了去看這里頭都加了些什么材料。 鴿蛋養人,是正月里頭富貴人家常吃的東西, 碗里的鴿蛋膏是甜口的, 和冰糖一起燉成,上頭來有一小撮瓜子仁和海粉增鮮增香, 想必是大籠屜里一同蒸出來的東西,入口還有些滋味。 御宴三件事,吃飯,看舞, 聽樂,若是皇后另賜下一道菜來, 還要跪謝。 皇后出身于國子監祭酒之家,儀態嫻雅, 溫柔和平,一會命給某家的老太太添上一道能克化得動的糕點,一會又給誰家的夫人賜下個愛吃的飯食,等吃過了幾道菜,殿上氛圍便熱絡許多。 池小秋是個生面孔,又極力想躲個清凈,自然沒多少人注意,眼看已經熬過了十來道熱菜,卻讓對面的一個冤家瞧個正著。 當她把聲音提高了些許之時,池小秋便知道有些枝節該生還是要生。 “我曾往吳家酒樓吃過一道膾鴿蛋,湯色極鮮,其中還有一色嫩豆腐,比平素所吃都要鮮美嫩滑,已過了許久,也不能忘懷。” 有夫人問:“是給侯府的老夫人辦壽宴的吳家么!我年前也去過,卻說他家主宴大師傅家中有事,總得有許久未曾過來了。” 秦娘子快言快語:“吳家酒樓的大師傅可不是正在此么!” 她朝池小秋笑道:“鐘家奶奶好精巧手藝,卻還要求教,這膾鴿蛋的豆腐是如何做成的。” 他們隔得近,在這里說話只有幾人聽見,偏坐在上首的一人見他們在說話,開言問道:“二娘,你又在說甚?” 秦娘子站起來笑道:“回娘娘,我們正在請教鐘家奶奶,如何做這膾鴿蛋。” “你又促狹了!鐘家奶奶如何曉得!” “娘娘不知,這meimei有慧心巧思,在吳家酒樓做大師傅手藝便是掐尖的,去年長公主府中給老夫人備下的壽宴,便是她擬出的單子呢!” 好似沒看見殿中各人或是詫異或是微妙看來的臉色,說著便推池小秋,努嘴笑道:“好生讓娘娘看看。” 池小秋腳步一錯,避開她的手,一邊上前施禮,一邊在心里頭琢磨問話的是誰。 也不難猜,秦娘子敢在皇家面前還“天真爛漫”,眼前打量她的人大約就是她進宮的長姐,秦充容。 秦充容拿著艷麗的丹鳳眼瞧了她一會兒,便笑道:“狀元郎的夫人,可當真是有趣的很哪!” 皇后清了清嗓子,溫言道:“卻是第一次見,鐘巡按好福氣,娶得個賢良娘子。” 秦充容卻并不將她的警告當回事,倒清脆笑道:“方才說那個什么膾鴿蛋便是出自你手,不知能否說說,那湯里的豆腐是如何選的?” 池小秋臉都不曾紅一下,大大方方道:“那湯是用雞汁清湯作底,除了磕扁的鴿子蛋,還拿蛋清另蒸,看來如豆腐,其實并不是。” “原來如此,”秦充容點頭笑,去還是沒放她下去,又問:“平日里卻好奇,這天下的菜都是盛在碗盤,貴者或金或玉,賤者或瓦或陶,卻找不見不用俗器來盛的飯菜?鐘娘子既是狀元夫人,想必有些別出心裁的法子。” 池小秋便知道,這秦充容也是個小心眼的。 拉她在此問來問去,不就是想著讓所有人都看著,她是怎么當個“廚子”的。 可惜池小秋特別能想得開,并不覺得靠著兩手過活有什么不對,答話時沒見半分扭捏。 “南邊倒有不少這樣的菜色,柳安的蓮房包魚便是以蓮蓬作底,叫花雞是用荷葉扎緊,泥土為殼,蟹釀橙是將蟹rou炒香,另塞回橙蓋中,若是算來,這樣的菜卻是極多。” 算是不軟不硬頂了一句,“極多”對她話中“不見”,顯示說她見識少。 秦充容微微變色,頓了頓再說話添了火氣:“鐘娘子經多見廣,必是曉得些無形無色無狀卻又極有滋味的稀罕菜。” 這就擺明了是刁難了,哪有菜是無形無色,池小秋想不到御宴也能碰著這么不要臉的,哽了哽,聽她還在咄咄逼問:“鐘娘子不言,是不知還是不愿說?” 池小秋笑道:“要說這樣的菜也不稀罕,現下正在席間,娘娘已品了許久了。” 她伸指一指,眾人好奇心起,看向角落,卻是像布景板一樣奏了半天樂的琴師。 一整殿的人都往那里看,琴師張皇跪在地上,還以為是自己奏錯了曲子。 秦充容羞惱道:“大膽!你是在戲耍本宮么!” “不敢!”池小秋委屈道:“這琴樂正是以銀絲奏而發聲,宴席間正是佐肴佳品,無色無形卻又十分有滋味,正與娘娘所說相合。菜譜上還有個好聽的名兒,叫銀絲供,娘娘盡可去翻。”3“你!” 鐘應忱臨行前曾和池小秋說過,他敢接了旨往江南一趟,便已經是正大光明站在嚴黨對面,雖同周家虛與委蛇說了一車子話,卻總有許多人不曉得,到時他出了京,能難為的只有她了。 “你放心,鬧卻鬧不大,總要瞧著皇上的面子。”鐘應忱說起這話頗有些諷意:“能躲便躲。” 池小秋咬唇:“要是躲不過呢?” “那便得罪個徹底。” 池小秋看著這個局面,自思該是把“得罪徹底”貫徹到位了。 “好了,多大了,還同個孩子似的,總和人拌嘴。鐘娘子不曉得你的性子,再當了真嚇著她,看你怎么收場!” 明明和秦充容看著一般年紀,皇后教導起人來絲毫不違和,半嗔半笑便將此事揭過,看著還以為這兩人要怎么要好。 可她下一句,池小秋便知道,皇后是在回護她的。 “鐘娘子有這般才思,卻有事要請教。老娘娘自天寒以來身上便不大好,又不想動彈,口里味淡,可做什么都不進不下,鐘娘子可否給個方子?” 老娘娘是皇帝生母,位份不高,便是親兒做了皇帝,仍舊讓太后壓得抬不起頭,直到太后去了,皇帝才能盡心侍奉。 池小秋略一思忖:“ 不知老娘娘平素愛吃什么?” “愛吃的簡單,凡甜的都能多進些。這會不急,等宴罷,我再細同你說。” 依舊是無人搭理的后半場御宴,池小秋不去看秦家姐妹剜人似的眼光,數米一樣一顆顆挑著珍珠米,終于等到撤宴。 皇后還記得方才的話,留她下來,身邊剩□□己人,她說起話來便顯出久別重逢一樣的親近。 “這話鐘娘子聽過便罷。老娘娘原先過了不少苦日子,獨愛吃各色蛋類,尤愛雞子兒,只是總這么幾樣做法,早便吃厭了,再吃別的又吃不下…哎!1” 后宮主子的口味有時瞞著宮外人,池小秋十分理解,薛一舌教她做菜,不僅教做法,教辨食材,還教了一肚子傳奇故事,這老娘娘的情況正好讓她想到了一樣菜,便笑著說了出來。 “有一樣桂花蛋,又叫三不粘,倒是開胃的。” 旁邊一個老宮人聽她說了做法,便知有幾樣難處,頭一個便是要掌著綠豆粉混入蛋黃的量,不知要試過多少次才能做成,便央她道:“娘子可否做與奴婢一看?” 皇后才要斥她,池小秋便點頭欣然道:“好啊!” 這么坦然的模樣倒讓皇后一愣,多了些好感。 各宮里置小廚房是慣常的事了,光祿寺的菜連官家都瞧不上,何況后宮,這宮人便是做皇后宮中灶上活計的,倒是頭一次給人打下手。 池小秋一拿起刀,站在案前,便能讓人看出是行家。 雞蛋一個個磕在碗里,聲音清脆悠然倒像是奏樂,單挑出蛋黃來,倒入綿白糖攪勻,另一只手端起盛著綠豆粉水緩緩加入,炒鍋打造得極好,使來十分伏手,讓池小秋不禁垂涎片刻,才將些許豬油化入,張手一試油溫,便趁此時倒進蛋液,勺在炒鍋中順著一個方向不停巧勁推攪,直到變得微稠,才撤出柴炭將火轉小。 旁邊宮人看得驚心,總怕下一刻推攪著的蛋液便會炒糊,可池小秋總能尋到合適的時機淋入油來,兩手節奏和諧,不曾有一會忙亂,直推了有幾百下,就見原本嫩嫩黃色便成明亮的彩黃,看來光亮亮金燦燦。2原怕這樣的東西發粘,可池小秋手一滑,就見那團點心柔順地滑入白玉盤中,兩側還擺了幾個紅彤彤的小兔子糕點,宮人不由笑起來:“娘子好巧哪!” 這道菜是先呈給皇后吃的,旁邊宮人拿筷子一夾,不提防就滑回了盤子,試了兩次,才夾到碗中,奉與皇后。 咬了一口時,咦了一聲,皇后詫異道:“竟不似其他點心一般粘牙。” 難得是雖然十分香甜又略略彈牙,卻綿潤軟嫩,正合老娘娘這樣年紀的人來吃。 本是想給池小秋長個面子,卻誤打誤撞解了件煩憂事,皇后對她的好感又飆升一截。 沒過兩天,家里等著鐘應忱來信的池小秋接到宮中賜禮。 一樣是宮緞宮紗,幾色常見宮點,另一樣卻是個牌匾。 上頭寫著三個字兒:“第一廚”。 結著彩環一路讓人抬著過來的,是皇帝親自賜的字兒。 這邊稀罕了。 最稀罕的是太監躬著腰細說這牌匾原委,卻和鐘應忱沒什么關系。 “老娘娘因得了娘子進上的食方子,十分喜歡,眼見著便好起來了!這一廚的名聲,除了娘子,誰還擔得起?” 而后宮里下的另一道旨,便是將秦充容連黜三級,理由便是言辭無狀,行為不謹。 第185章 急風涌浪 秦充容被貶斥的消息一傳了出來, 朝中上下沒掀起什么波浪。 又非國母,后宮中一個普通美人,也干不到前朝的事兒, 只是卻等于是放了個消息出來, 告知眾人, 鐘應忱雖出了京,家眷卻是在上頭記上了名號, 也不是能隨意找麻煩的。 池小秋頓覺清凈不少——連周家都不再派人往她這里來請“敘話”了。 她自忖同周家并沒什么話好敘,倒有不少架好打, 正是心情不好的時候, 不來煩她,兩相便宜,算是雙贏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