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老大人也該得了信兒,往南江清查田地的人只查出了些畸零地,并無所獲。” 鐘應忱笑著:“不瞞老大人,圣上心氣高,這會打了臉,這個坎他過不去。當日圣上曾言,若我能將南江魚鱗冊重清一遍,這一關他自會保我,可南江——” 他看著周為禮,慢慢道:“太難查。” 周為禮好似被無聲一擊,剛才的話言猶在耳,這會鐘應忱這般說,分明是知曉對南江境況一清二楚,咳了兩聲,正要說話,又讓鐘應忱輕描淡寫擋了去。 “哪個大族延綿百年,不以田地為本?既然已成仕宦,自然要為族中考慮,歷朝如此。可圣上才二十,只硬查一回南江卻這樣作結,怎能沒有氣性?臉面上怎么下得來?老大人也該想想。” 周為禮紫脹了臉,想沖口冷笑。 誰人不知嚴家合族都在南江,這會直接遣人去查,不外乎是人還好好站著,就已經從頭頂上開始埋土,殺豬還要叫兩聲,嚴家怎么可能坐看著脖子勒住自家人! 鐘應忱終于推心置腹:“兩邊硬杠著,總是不好,過得幾日,圣上便會下旨,著現在在南江的兩位大人轉道淮水、豐縣等地繼續清查魚鱗冊,我也一同過去,便揪出點邊角,也是全了圣上臉面。” 周為禮面色略緩,意有所指:“是么…” 淮水豐縣雖也在江南兩道,卻多山多雨,算是個下縣,既沒什么大族在此,也少出朝中為官之人,若果真如此,倒像是在耍脾氣了。 鐘應忱思索片刻,誠心誠意道:“大人,圣上雖有些任性,卻仍舊想做個明君——總是申公與先皇挑了許久的太傅,從幼時就讀圣賢長起來的,怎愿做紂桀之輩?該聽的自然也聽,可終究也有些意氣,不愿總受人擺布。咱們周家到底是做天子的臣下,逼之太過…總不大好罷。” 周為禮終于露出笑意:“你心中有成算便好,這回出去,總得許久,我讓人挑幾個好使的隨你去,你媳婦在這里一人住著總是不爽利,倒不如讓老二媳婦下了帖子請上門來住,有家里照看,也好給你減憂。” 池小秋一時炸毛,手一撐就想跳起來說我不去。 可鐘應忱瞧一眼,她就坐了回去。 鐘哥不可能讓她吃虧。 果然,鐘應忱溫言道:“這不妥當,眼下冒籍一案已結,可不知是否有人心存疑惑,我同家里走得過近,反給家里招風。且圣上看了…若心里過不去…” “也有理,”周為禮點頭嘆道:“可惜你不能去你母親靈前看一看,同她說一說話。” 池小秋知道不好,忙搶上來攥住鐘應忱的手,敷衍笑道:“謝老大人這般想著,已晚了,可有什么想吃的,我來做。” 周為禮這才察覺留得太久,若等旁人都回來難免招眼,便起身:“不必,家里已留了飯,有事便寫信來,莫讓我和…” 才要拿周大老爺也來表示一下感情,但觸到他陰沉臉色,也看不出什么掛念,便改了口:“莫讓家里掛心。” 周家的馬車一走,鐘應忱便將他們帶來的各色禮物都盡數扔了出去。 “明兒找人來,把這椅子和書案都賣了,換新的!” 鐘應忱只覺連整個屋子都讓人難以忍受起來:“咱們收拾東西,晚上就去高兄弟那住。” 又囑咐池小秋:“若是到時候周家來人請你上門,便推出去,其他的自有我來說。” 頓了頓,又重重添了一句:“只要周家過來的,見都別見!” 池小秋通過她這么多天的觀察,得出了一個靠譜的結果用來安慰鐘應忱:“放心,他們家幾個男人捏一塊也打不過我,現在要說的,是你的事!” 她氣呼呼質問:“既要走這么長時間,為甚不許我跟著!” 薛一舌端了碗盤進來:“有什么好瞞的?她嫁都嫁了,還怕你出門不成!不攤開來說,你不怕前腳走這丫頭后腳就追去了?” 這倒還真是池小秋能做得出的事。 幾人草草吃了幾口,收拾些應季衣服,抱上池小秋的做菜的鍋、切菜的刀與砧板上了馬車,鐘應忱才將現在形勢慢慢說了出來。 皇帝對他的重視,是緣于殿試時一篇策論,而真正的投誠,便是從此案開始。 當今朝中,皇帝已經長大,可舉目望去,皆是嚴黨,從官員吏治到賦稅開支,皆由其把持,奉祖宗舊法如天,但有更改,就如喪命一般。他們想要個傀儡,皇帝怎能甘心? 池小秋聽得木呆呆,訥訥道:“可,可他是皇帝…” “可他舍不下名聲。” 因私欲而誅殺忠臣,皇帝怎愿背這樣的罵名,便想從別處下手,這才有了遣人下江南清查土地這么一出。 皇帝的話在朝中都不好用,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之地,又怎么能有人聽令? 這樣灰溜溜的結局早就在人意料之中。 整個朝局都在這樣微妙的局勢中你拉我扯,各方都有顧忌,都扯不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遮羞布,最后,這塊布來到了鐘應忱手中。 皇帝幫他遮過身世之事,自然是要為了把這布送給他。 池小秋別的聽得懵懂,這一件事卻明白,她反身抱住鐘應忱:“不行,這么危險,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在這里,我才能放心,圣上才能放心。” 且高家同他們交往過密,池小秋同徐晏然住在一起,有宮里相護,高家也會少一重風險。 第183章 鹽焗雞 斷了和鐘應忱同去的念頭, 池小秋將所有精力都放在折騰他的行李上頭。 今年進京,她根本沒腌過什么東西,剛要張羅著從外頭再扛進幾個大缸, 能做一些是一些, 就讓鐘應忱攔住了。 “這回若出京, 必是限了日子的,輕車簡行, 拿的東西越少越好。” 他拉過池小秋來,打開匣子, 將厚厚一疊東西拿了出來, 一一鋪開來,慢聲細語給她講。 “這里面,有柳安的兩處宅子, 一個是原先咱們住的, 一個是隔河臨街我托了人新買的,底下有對街的鋪子, 前面賣東西后間來住十分便宜, 租出去一年出息總有千兩。下剩的銀子我都存在了李家錢莊,一共是六百兩, 但書坊里頭還有二十來本畫稿,但凡賣了便要與我分成,契紙都在這里,拿到門去, 再沒有賴賬的道理…” 池小秋見他樁樁件件說得仔細,甚而已說起什么再嫁之資, 整顆心便一直往下墜。 她以為已經作好了十全的心理準備,卻不想此行兇險處, 仍舊超乎想象。 她豁然站起,錢匣子往他那一推,斬釘截鐵道:“我初次與你拜祭阿娘時,你答應過我會好好的。” 鐘應忱嘆口氣,便知池小秋性子是如此,攜過她手來又按著坐下:“都說未雨綢繆,我自會好生保重,可也要以防于萬一…” “沒有萬一,”池小秋十分平靜:“若他們敢對你下手,還放得過我么?” 鐘應忱有十分好處,卻有一樣不好。 在他心里,許多人都排在自己的前頭,所幸者,其中一個人,便是她。 鐘應忱沉默了一會,又露出笑來:“你放心,我有把握。” 不到幾日,朝會上便下出一道旨來,著巡按御史鐘應忱往淮水豐縣兩地,監察重修魚鱗冊等事,即日出京。 東西都是早已打好包的,要動身前夕,周家繞了不少路子要塞給他兩個侍從,便讓他拿身邊已有了來搪塞。 錦衣衛養出來的人自然比周家的要好上許多,只露了一手就能全了借口將那兩人襯得像草包,再不樂意也只能原路回去。 鐘應忱拿著這例子又向池小秋說了一遍:“若周家再來人找人,便這般打發回去——見都不必見!” 狼豺虎豹,都不及一個吃人的周府。 池小秋點頭,把鐘應忱送的金錁子原樣系回了他腕上,鄭重其事地系得結結實實。 她有些癡念頭,總覺得當初船難,鐘應忱帶著這個金項圈躲過一劫,必是有靈氣的,能護佑他再度一難。 臨上車池小秋還在喋喋不休:“記得啊,到了…” “是,到了何家店,就來一封信,等走到曲家溝,再送一封信,”他一口氣念了十來個地名,忍不住笑:“等到了淮水豐縣,三天便要寫封信回來…” 旁邊站著的兩個侍衛一噎,總覺得也有點酸。 薛師傅卻匆匆趕來,拉他去一邊,給出一張單子,說起話來別別扭扭:“我在薛家雖是嫡支,卻也不大為家中所喜,所幸還有些薄面,若有事時,便去尋這些人,還幫得上些忙。” 而后又遞出一塊玉佩:“若到十分要緊處,難往京中傳消息時,便去尋這位。” 鐘應忱借著燈光展開,方一看清楚名姓便訝然:“這…” “你莫要多問,也莫要看我,要不是小秋丫頭將那家傳寶貝拿來獻了他家老太爺,這位怎會摻和這些事!” 家傳寶貝? 鐘應忱悚然一驚:“莫不是那本字帖?” “可不是!”薛一舌一想起便不由陰陽怪氣:“原是能買下幾個鎮子的人,這會只能抱著你那幾件屋子過了!” 鐘應忱默然半晌,強按下心中涌動心緒,又看了一遍紙上長長人名與住址戶籍等訊息,竟直接將那紙燒了。 “哎?” “我已記下了,留在身邊總是招眼,莫要再給薛家添上麻煩,”鐘應忱沒給薛一舌說話的時間,便深深一禮:“師傅大恩,鐘某至死不忘。” 檐下冰柱凝在半空,滴溜溜圓,天還未白,只有幾盞燈照著人說話時呵出的白氣。 鐘應忱把池小秋的手塞進暖兜,摸了摸她柔嫩的臉,想說什么又終于沒說,毅然轉身,上了車。 薛一舌眼看著并頭而行的兩只馬一聲長嘶,眨眼便將車帶出老遠,不由嘆上一口氣,同池小秋說話也十分柔和。 “外面冷,回去歇上一會兒。” 等待的日子太過漫長,又太過難捱,這時便能顯出徐晏然的可愛之處,有這么一個整天滿懷期待新菜的人,隨手做出什么來,都十分歡喜。 心情不好的時候,浪費也變得沒那么難以原諒了。 開始取出的不過是一只雞,池小秋用新釀的米酒把它擦了一遍,再用剁好擠出的姜汁又抹一遍,等上一會,用特制油紙整個包下來,再拎出一個肚大腰圓的深口罐子。 一倒出來,旁邊的人都瞪圓了眼睛—— 竟是滿滿一罐的鹽。 池小秋財大氣粗地將鹽都盡數倒進旁邊一個瓦煲里,雞連著油紙包擱進去,再在上頭又蓋上厚厚一層鹽。 這回眾人看明白了:合著整一罐的鹽,都只是為了配這只雞。 高家丫頭眼里,池小秋周身都添上亮閃閃的金錢光芒。 “都是粗海鹽,雖說難得,價卻也不貴。”池小秋看出來他們的驚嚇,便解釋。 加柴炭小火去煮,等了半個多時辰,拿水彈在瓦煲上,便能知曉火候是否足夠,最底下的海鹽已經煮得發黑,刮掉丟棄,剩余的又重新倒出來,放在鍋中炒熱,埋進鵪鶉蛋,只等上片刻,便能拿出來。 油紙一剝開,焗好的整只雞顏色嫩黃,皮rou緊致,輕松用手一撕,便能骨rou剝離,帶著咸味的雞rou鮮香鋪面而來,池小秋直接拆下來一只雞腿,順便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邊嚼邊笑:“這東西得趁熱,嫩著呢!” 徐晏然還沒見過這種吃法,好奇小小咽下一口,便大快朵頤。 這雞rou確實嫩得出奇,不僅嫩且滑,海鹽的咸味是自然而然隨著溫度透到骨頭之內的,因此咸鮮在鼻尖唇齒蔓延開得時候,均勻柔和毫無暴烈,香得舒服。 “好吃!”徐晏然點著頭,毫不吝嗇給了最高評價。 兩人互看著,又笑了起來。 鐘應忱的心兩三天便寄過來一封,從無間斷,里頭絕口不提他這一路有何艱辛,說起路上趣事來倒是寫了一頁又一頁。 隨著書信而來的還有許多小玩意兒,今天是一對泥人,臉上涂得通紅,只看眉眼卻十分像他們兩個,亦或是某地山里的河心石雕出來的棋子,到后頭木頭鏤雕的小廚房,不知什么時候折出來的紙青蛙,不可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