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可是老天還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鐘應忱處處謹慎, 卻不知落后三年進四羲書院,周圍多的是同他相好能通聲氣的人。官話說得再好,總有些言語能露出些縫隙,在哪里長大, 便讓哪里的水土風貌浸染著,節令口音慣用語樣樣都是破綻。 巧之又巧, 當他百般不甘愿遣人去信州風羅打聽池小秋親事時,正能遇著同池家相熟的街坊, 從災難中逃脫出來又費力回鄉,生活困苦銀錢動人心,不過稍使些手段就能池家祖上三代的底細都問清楚。 一連問了十余個人,口風都驚人的一致:池家的獨生閨女,從沒定過什么親。 那么鐘家又從何而來呢? 桑羅山興奮不已,加派了人,甚而動用家里的關系在信州查了整整一年,終于可以確定,這個鐘應忱所言的家鄉,純是子虛烏有! 縱使衙中文書因亂而毀,總還有田地契紙,族籍家譜,而在鐘應忱與同窗所述原籍之事時,他未能找到此地任何鐘姓之人,與鐘應忱一般形容年紀。 接到消息的那一天,他佇立于院中,徹夜難眠,一如整個鎮子都往云橋爭相去看解元郎的三重門的時候。 積攢了數年御姐心頭的憤懣,到此時,終于有了些微紓解。 算來,鐘應忱已入獄三四天了。 漫不經心撇去碎茶,飲了一口,順手放下一串銅子,桑羅山起身行出。 鐘應忱自入京以來便十分高傲,總視旁人的拉攏暗示于不顧,卻不知黨爭之事,哪有什么獨善其身,若不擇一端而入,便如身處風暴旋渦,徒礙人眼。 他只需輕輕推一個破綻出來,便有的是人四處角力,想置他于死地。 不知到那時,當初對他不屑一顧的池小秋,又是何想法呢? 桑羅山露出一個愉悅的笑,大步向前走去。 旁邊的小廝低著頭,眼中瘋狂快意的神色就這樣被掩了過去,無人知曉。 離著桑宅還有些距離,桑羅山便皺了眉。 桑家豪富,為了不招人眼,未在京里置產,但租了一個兩進大宅,中間還有個小小花園,來往的人也知道是個尋常人家惹不起的官家戶,今天卻又許多頭纏方巾的婦人都擠在宅邊四處來看,還有不少挑擔的攤販,也掂腳伸頭,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什么。 桑羅山最厭煩俗人靠前來臟染了他的宅子,當下沉了臉,小廝知道端的,忙服侍他避了眾人往一清凈處站著,趕著跑去問了兩句,再回來時喜笑顏開:“大爺,卻是宮里傳下旨來…” 好似不便明說,擠眉弄眼暗示道:“天大的好事,大爺一去便知!” 做慣了粗活的人,力氣也大,半扶半挾著桑羅山往前走,與平時全然不符的急切,因心里好奇,他便也身不由己跟著入了門,才進前來,便知不好。 來的分明是錦衣衛,四處都備翻得亂七八糟,冷眼看他便向左右道:“戴上枷子,先拿進去。” 小廝機靈,將他往前一推,立刻松了手,退到后面去,看著面容扭曲的桑羅山一路被押走,肆意地沖他笑了起來。 “你…你這賤奴!” 憤怒至極的大罵并沒有讓他不安,待桑羅山定了罪,滿府里都會被發賣,他自有親人來給他贖身。 不過幾天,整個京里渲染得沸沸揚揚的狀元冒籍案便迅速作結,誣告者被仗刑流放,狀元無罪放歸,且授職巡按御史,重得榮光。 普通人為這一樁看來是極清白爽利的除冤案拍手稱快,朝中人卻接連上書,指責年輕的皇帝未通過內閣戶部便擅自授官,且即使是狀元,方入翰林院未及一年,便予以科道重責,不合規矩。 彈劾的折子雪片似的飛向皇帝案前,卻并未動搖他的決心。 明眼人一看便知。 長大的皇帝,已經決意要收權了,而對抗,雖早已開始,但明顯到讓人難以忽略的地步,還是頭一次。 池小秋是用能媲美一桌大宴的美食來迎接鐘應忱的,徐晏然陪了池小秋幾天,終于見她有精力折騰起來吃食,和高溪午兩人不約而同松了口氣。 池小秋知道坐牢的滋味,吃不飽睡不暖,每天提心吊膽,才從外面接了鐘應忱,她便熟門熟路直接揭開食盒盯著他來吃。 “這是什么?”鐘應忱眼睛都在她身上,連笑都是暖意融融的,十分歡喜的意味。 “敲rou羹,”池小秋無暇理會別的,埋頭找勺子,急道:“我出門前拿了的!” “這不是。” 鐘應忱從她手里抽出來,在碗里攪了攪,滑潤略稠的rou羹也跟著轉,池小秋為了讓他心甘情愿把rou吃下去,拿話來嚇唬他。 “我不知選了多少條豬腿rou才選中的!捶了半夜手都酸了,才把rou錘好,里頭的豆腐丁香菇青菜筍丁,都是花了許多錢才從南邊的貨船上頭買來的,一碗加上人工少說也得二十兩銀子!” 鐘應忱看著這碗“二十兩”的rou羹,忍住笑,一勺一勺吃下去,另一手順便拎過來另一個食盒:“都是宮里的點心,今早上送來的,還熱乎著。” 桃酥花開重瓣,巍巍若枝頭初綻,水晶荷花糕瓊脂如玉,封住一朵并蒂蓮,栩栩如生,夾層的蜂蜜桂花糕,木樨花點點燦黃,仿佛凝在蜜中,一盒子糕點幾乎集齊四季二三十種花卉,倒像擺出個花園,盡態極妍。 池小秋驚嘆之余便是納悶:“你在牢中怎有這個吃?” 薛一舌冷哼道:“你心疼他做什么?他在內獄里,過得比你還好呢!連被子都是綾子的,可別擦出一個印子來!” 池小秋翻開他的被子,果真如此,不由十分羨慕。 同是坐牢,這鎮子里的和京里頭的,待遇也十分不同。 心上一塊大石頭徹底落了下來,皇帝既然好吃好喝養著他,想必別的事是不會追究了。 鐘應忱抬了薛師傅兩句才問:“桑家那小廝,可贖出來了?” “給了這么多銀子,還贖不出自個,傻子不成!”薛一舌喟嘆:“想來在那桑家也受了不少的苦。” 若不是有那小廝偷使人去報信,他們未必能提前察覺到桑羅山的舉動。 池小秋想起原來在桑府里,不過一個疏忽便要被賣掉的丫頭,不由氣憤憤。 鐘應忱拍了拍她:“如今桑家算是倒了,那樊洲距京約幾千里,邊地苦寒,嬌生慣養的人,便走不一定能走到,何況還要帶著枷子鐐銬著人押送。” 鐘應忱笑意冰涼。 這樣幾次三番來打他媳婦主意,真當他是個死人不成么! “咱們幾時回官舍?” “不回了,我已同高兄說好了,著人收拾了東西,都搬到高府來。”他放柔了聲音:“我過些時候還要再出一趟遠門,少則三月,多則半年,你同高家弟妹常伴一處,也便宜。” “你怎么又要走!”池小秋大驚,攀著他胳膊:“我也一起去!” “又傻了,我有公務,怎好帶家眷?”鐘應忱把她按進自己懷里,小聲安撫:“你去了,我還得顧著你,你便在家好生呆著,我也放心…” 薛師傅清了清嗓子提醒他們,這車上還有外人。卻見鐘應忱恍若未聞,又許了她許多話。 哼!果真是酸儒!聽得人牙疼! 薛一舌氣呼呼掀起簾子,馬車已漸漸停在街邊,幾個小廝簇擁著兩人就站在官舍門前。 一個面沉似水,一個臉帶急怒。 薛一舌霎時冷了臉,簾子被刷得放了下來,他用下巴點著外頭示意:“有人來尋你了。” 鐘應忱臉方沉下片刻又換上平和神情,先下了車,故作訝然:“老大人怎的來了寒舍?” “你這孽障還不…” 周為禮猛地回首怒視著周大老爺,將他的話逼了回去,才轉身示意道:“進去說罷。” 池小秋下車都是用蹦的,可但凡鐘應忱在,總不讓她從高處往下跳,總得先下車再抬手接了她下地才行。 周為禮靜看著他這一番舉動,于旁人不在意處又仔細打量了一遍池小秋。 “這便是…你媳婦?” 第182章 勸告 幾人進了官舍, 鐘應忱便想將池小秋支應出去:“前日新得的云霧茶拿來給老大人泡上一杯茶。” 卻讓周為禮阻住了:“不是外人,不必空忙了。” 他這會又很有一個祖父的樣子了,收了方來時陰沉沉的模樣, 顏色平和, 笑容溫煦, 用目光示意池小秋坐在桌案邊。 本就狹窄的屋子擠了這四個人,且還有個周大老爺, 雖懾于周為禮之威不能出言大罵,可橫眉豎目怒視過來的眼光讓人很難泰然處之, 處于下風的那兩人大約要有些坐立不安。 可當周為禮看向池小秋時, 不由一頓。 這小姑娘低頭垂目,看不清楚模樣,只覺得該是個溫軟性子, 可交握在膝前的手指卻十分活潑, 小動作不斷。 周為禮便下了結論:鐘應忱在外頭聘的婦人,不是什么大戶人家出身。 否則絕不會在長輩面前作如此無度之舉。 卻不知池小秋正跟自己較著勁兒, 讓手乖乖放在膝上不要揮拳把周大老爺打成個獨眼龍, 管住想要往左把道貌岸然的周為禮踹翻的腳,還要命令不屑的表情稍微往里收收, 別讓旁人瞧得那樣明顯。 氣勢上沒能壓住,態度上好似也沒什么作用,周為禮略一沉吟,旁邊跟的人早已有十分眼色出去守著, 他這才緩緩開言。 “圣上是如何許了你的?” 鐘應忱也輕輕一笑:“老太人這話,倒讓晚輩有些不解了。” 他這含混不清的態度周為禮心底里的怒氣又添一重, 前段日子他百般籠絡,本以為于情于意早已將這小子說動, 不想又讓這事插了一腳。 都是這個冒失的桑羅山! 可這怒氣里還有些驕傲,雖說還是容易被恩惠迷了眼睛,可能讓各方人博弈拉攏,已是難得。 到底是血脈之親,這才像是他的孫兒! 嫌惡的目光在周大老爺跟前繞了一圈又收回來,想著周家自他之后無支應之人,態度又放得和緩,甚而已經有了苦口婆心的感覺。 “你也不必覺得能瞞得過。論這科考位次,闔家自是沒人能比你得過,可要看這官宦之事,我這二十多年,看得事不知幾多!你只以為一身才學,能博得各處青眼,又有些清高性子,覺得嚴大人已是炙手可熱,倒不如投向圣上做個純臣——圣上如今正是用人之時,想必費了心力來許你。” 他故意停了停,想等著鐘應忱露出些許反應,卻見他只是端著茶托,靜靜看來,只好繼續說下去。 “你糊涂!” “我只問你,朝中百萬大軍,若無兵符印信,嚴大人能動幾何?” 鐘應忱慢吞吞道:“一卒難調。” 周為禮冷笑道:“若是前朝,尚需擔憂擇群即擇主,嚴大人無兵無卒,還需造反么!既是不能,你站與不站又有什么擔心處。” “既是如此,我不站與站又能如何?” 這便是挑事了,周為禮噌得站了起來:“你同我打什么花架子?難道讀了十幾年書的狀元郎,不曉得文官同皇帝是何干系!若是圣上仁厚禮賢,臣子自然盡心輔佐不能妄言,若是圣上剛愎自用,做臣下的便該直言上諫!” “年少天子自有銳氣,卻全然不曉得體恤民生!他當真以為丈量土地有多么容易么!可知稅賦誰人來收,鄉間諸事誰人調停?可知曉每漲一分田稅,百姓便要多刮下一層皮?可知曉若鄉紳小吏心存積怨,夏秋兩季稅糧便能將恒產不豐之人逼得家破人亡?!” 鐘應忱看他高談闊論,心中卻總想發笑。 周為禮果真是腹有成算之人,推出他性情,便單拿這一件事出來糊弄,卻全然不提,南江臨充安懷等江南千里沃土,民田稅輕,都被歸入了何人冊下,嚴黨凡能坐得高位的,又有幾人手下干干凈凈? 他對上周為禮時能占上風之處,大約就是對方仍舊輕看了他——或是心安理得,便可將當初船難一事揭過。 可他說不得還要出京半年,這臉面不能眼下就此撕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