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池小秋本著珍惜食材,尊重他人勞動的精神忍讓了幾天,終于將“灶壞了”這個選項排除在外。 明明與人有關,平白怪罪灶臺,灶臺何辜! 偏生京里嚴防火燭,這院中除了專門的廚房,不能在別處生灶做飯,池小秋在房中想了兩天,終于被一碗羊雜湯逼上梁山。 羊有五臟,心肝肺肚,哪一個拿出來做湯都各有各的滋味,羊肚筋道,羊肝鮮美,羊腸緊實,羊rou細嫩,只消都處理干凈,略講究些哪個先下哪個后下,大火小火,時間多少,便足以燒出一鍋鮮掉舌頭的羊雜湯。 可是這一碗,也不知是哪個天才做出來的,內臟不曾刷洗干凈,趕著一起倒入鍋里,不知煮了多長時間,盛出來便給各家送了過去。 池小秋實在吃不下這樣的飯食,便進了廚房,見那廚子正在灶前打盹,聽見動靜趕忙站起來,恭敬帶笑,行個禮道:“鐘大奶奶有什么吩咐,直接喊小的便是,這里腌臜,莫要臟了奶奶的腳。” 他站著的時候,手都是規規矩矩垂在一邊,池小秋倒不好難為他,只得問道:“今天做湯的羊雜可還有?” “還剩了些,奶奶若還要時,小的再煮上一鍋。” “不用,你拿過來,我自己做。” “好的,奶奶自己…”他剛應了半聲,忽得張大了嘴巴:“奶奶要自己動手?這如何使得!這樣的粗活…” 池小秋打斷他:“我便是做粗活的,你拿來便是。” 接下來,這廚子便看著池小秋用鹽將羊雜又搓洗了一遍,料理得干干凈凈,再揮刀剁碎,不過是眨眼功夫。他愣了片刻,忽見池小秋蹲下身便要給灶膛生火,跳躍火苗映著她白皙面龐,顯得格格不入。 他打了一個激靈,忙上前道:“這火小的來燒。” 他燒火確實是一把好手,扇子只換了幾個方向,便將火生得極旺,池小秋依次下了羊雜,等了片刻,忽道:“轉小火。” 廚子忙手忙腳要撤出柴火來,池小秋瞄了一眼道:“太小了。” 她蹲下來挑了一兩根柴撤出來,看了看火,開始在一旁調面粉。 “奶奶是要攤餅?這個小的拿手!” 池小秋實在信不得他的“拿手”,撤開身道:“我來就好。” 那廚子只能看著池小秋用水將面粉調和,再取洗凈的羊肺出來慢慢灌入,這邊忙活的功夫,羊雜湯鮮香氣息早已綿綿而出。 池小秋另備上一鍋水,將方才灌好的羊肺放進去煮熟,拿出放涼,拿刀切作一塊塊。此時離鐘應忱每日回家時候已經很近,再沒有時間去備面餅,池小秋只得托人從街上買了些回來。 她忙活停當,再回頭時,發覺廚子看她眼神十分復雜,池小秋想了想,又給他盛出了一碗,切了些芫荽撒在其上,一路帶來的辣油直接在湯中淋上些許。1于是這碗新出鍋的羊雜湯既有了辣油的火辣,又兼具芫荽的清香,酸醋香油讓味道層疊,帶著羊雜本身的香氣,讓人瞥上一眼,就迫不及待想要嘗上一嘗。 鐘應忱連吃了幾天清湯寡水,這天才一進了門,便讓聞到一陣濃烈香味,池小秋在燈下盈盈而笑,面前的桌上擺了好幾樣菜。 他洗手的空當,池小秋已經將買來的餅子一點點掰碎了放入湯中,鐘應忱坐在案前,深吸一口氣,便聽見池小秋俏皮笑問:“你猜,今天這湯這餅是在哪家買的?” 鐘應忱拿筷子敲了敲:“這餅,大約是永平坊前的李家胡餅,這湯嘛,自然是云橋池家食鋪的手藝。” 池小秋便知瞞不過他,一邊吃一邊吐槽:“這官舍里的吃食雖說便宜,可用料卻也十分大方,這般做出來實在是糟蹋了。” “官舍是專供給在京中任職卻無力買房的官員的,費錢并不多,但想要更好的,卻也沒了,何況,像我娘子這般廚藝精妙心靈手巧的,又有幾個?” 池小秋瞥他一眼,嘴角的笑壓也壓不住。 要說他們認識也有許多年,當真是萬萬想不到,當日沉默寡言總是冷聲嗆人的鐘應忱,竟也能這樣嘴甜。 “這是什么?” 鐘應忱夾起一塊羊肺,在蘸料中過了過,好奇咬上一口,rou質緊實,彈牙筋道,又不乏細嫩。 “這是西北地的吹面肺,原本要用面筋水做來是做好的,偏今天哪有這個功夫,只能先拿面水來湊一湊數了。” 他們兩人且吃且談時,便聽有人在外間喚道:“鐘兄,你今日在哪里買的好吃食?” 鐘應忱聽音便應道:“水兄若是不嫌,可進來同酌。” 水編修就住在他們左手邊,獨自一個,吃飽不餓,先向池小秋拱手見禮,看見桌上吃食時已經躍躍欲嘗,笑道:“那某便不外氣了!” 翰林學士吃飯也和旁人不一樣,池小秋聽他吃上數口,便能念出幾句詩來,不由咋舌,心里還在想,若是她仍舊將店開在此處,便可請了這編修老爺前來免費吃宴。 只需交上幾首詩賦,供她貼在墻面,引人入店便好。 待嘗過那碟子吹面肺,池小秋便眼見他蹭得站了起來,激動不已:“鐘兄是在何處訪得這吃食,可否告知于弟?” 他感慨萬千:“自從三年前從北地回來,便再未吃過這樣風味的面肺了!” 池小秋雖聽不懂他這話里許多典故,卻是知道,這人是喜歡她做出的飯食的,一時對這人也添了許多好感。 鐘應忱也十分欣然,難得沒有客氣推辭,只笑問道:“這飯食可合意?” “自然合意!便拿這已盡杯盤來敬鐘兄!” “不必敬我!”鐘應忱擺手,笑指池小秋道:“這些飯食,都是內子所做。” 他平日常以謙遜少言示人,這兒話中卻滿是慷慨驕傲:“內子最擅烹飪,過手吃食無一不精,今日卻是水兄來得巧。” 他們這一番談話給了池小秋在京中折騰吃食的信心。 為了能多多霸占廚房,池小秋特地往廚下去了一趟,用每次十文錢的代價換取了官舍廚灶每日一兩個時辰的所用權。 時候雖不多,已足夠池小秋做出許多吃食出來。 廚子先前還誠惶誠恐,卻見池小秋出入廚下毫無羞色,一系圍裙行動更比他利落十倍,簡單劃上幾刀便能將一個現成的紅心蘿卜雕成一朵玫瑰花,一整塊豆腐都不必看,只聽咚咚咚咚數聲,再放到水里便是細如毫發的豆腐絲。 日久天長,連廚灶上下和桌案處,都讓池小秋每日收拾得干干凈凈。墻上下了竹釘,將鏟子勺子往上一掛,整個臺面整整齊齊,一進到廚下,便覺得眼前一亮,十分清爽。 池小秋又將她的干凈清爽幾個字,重新又跟官舍的廚子念叨了一遍。他心里疑惑了許久,又見池小秋不似旁家官夫人,雖待人和氣,卻也十分疏遠,她卻是十分好說話的樣子,便斗膽問道:“奶奶在家中時,時常學廚?” 池小秋一笑,將鍋中的菜一顛,神氣活現的模樣:“我也是個廚子。” 且還不是個普通的廚子,是池家百年廚藝傳人——池小秋! 在這個大且居不易的京城里,池小秋終于在廚灶中,找到了熟悉安穩,便是有再多不如意處,只需看著清靈靈的菜蔬,肥瘦相間的rou絲等諸般食材,在灶臺煙火里變成一道道食材,就好似回到了少年時光。 可便是如此,一旦鐘應忱出了門,她一個人坐在房中,還是覺出有幾分蕭索。 若是在家中,正是每日忙著上新菜定宴席的時候。一旦閑下來,竟覺得日子空得不得了。她本是個喜歡出門閑逛的性子,可鐘應忱雖沒說什么,只看隔壁齊家大娘子每日靜坐房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模樣,她也知曉,這京里的官太太,許是都要像她這般,就守著夫君莫要出門,安于針黹最好。 不然,便是給夫君丟臉了。 她悶了半日,忽然外面有人喚道:“小秋!小秋!” 熟悉異常的聲音一旦傳入,池小秋便從凳子上蹦了起來,她還沒來得及起身,那門已然自己開了一條縫,一雙靈動眼睛轉來轉去,一落定,門便全然被推開。 徐晏然從門外躥了出來,直撲到池小秋身上:“小秋!我…我…我想死你了!” 徐晏然自從嫁了人,便與池小秋初見她時的樣子相差越來越大。 原來的徐三小姐,雖說總是沉溺于吃食,卻依舊在嬤嬤丫鬟面前謹言慎行,行動規規矩矩,一點也不曾逾越。 而現在的她呢? 池小秋瞅了瞅她旁邊的丫鬟,見她一副放棄勸說的樣子,便知道,她的日子過成了當初夢想中的自由模樣。 高溪午仍舊一臉哀怨,想法子將徐晏然拽了回來,可憐巴巴道:“娘…娘子,為夫…還在這里…” 每次一見池小秋,他便常常有種錯覺。 這娶來的媳婦,只要稍稍不注意,便能和池小秋成了一家。 徐晏然才一站穩,便使勁拍了拍高溪午:“快!快把咱們路上買的拿出來!” 池小秋上前去看,只見那簍子中是幾條鮮活的鱔魚,正在里面蜿蜒游動。 “小秋,我們是特特來吃鱔段的!” 徐晏然話才一出口,自己便覺出了不對,訕笑著給自己描補:“還是來看你的!” 池小秋卻與她是一路人。 京城什么東西都格外價貴,她每日里出門去買菜都要好生算計,這還是在夏日里,青菜便已經漲到了三十文一斤,鐘應忱每日當值編書辛苦,還要想法添一些葷腥,池小秋現下無法開源,只能節流,買菜成了一件辛苦活。 徐晏然卻讓她這一聲歡呼略略震住,向來只有她眼饞池小秋做出吃食的時候,少見池小秋這樣看中幾條普通鱔魚的。 她疑惑問道:“你莫不是沒錢了罷?” 第167章 燒餅羊rou 徐晏然才一進他們屋中, 就皺了眉頭。 她好似是過來查點出嫁閨女屋子的娘家人,端著挑剔的姿態前后看了一圈,十分不滿:“這屋子怎的這么小!” 她轉向池小秋, 牽起她的手:“這么窄, 連轉身都難, 不如收拾了東西去我們那邊住罷,咱們天天都在一處。” “太遠, 這兒離翰林院走一炷香就到了,”池小秋指著門口杏子樹, 樂呵呵地:“這樹長得大, 一推窗子就是樹蔭,涼快,等果子黃了還能打下來磨醬做糕, 到時候都過來, 咱們一起吃。” 徐晏然心疼,慶幸自己路上買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吃食, 這會從車上卸下來, 大包小包的,倒像是在搬家。 “這是下午才炒出來的五香螺獅, 我特意說了,讓連著湯一起盛出來,浸了味兒更好吃!” “還有這個,是京里最有名的雪花糕!” 池小秋一看這糕點, 便笑,掰著手幫她算:“咱們才來京多少天, 你已經給我送了七八種糕了,樣樣都是最有名的!” “這個不一樣!”徐晏然打開油紙, 托在手里嘖嘖有聲:“也不知怎么挑出來的糯米,哪里熬出的糖,能把糕蒸得這樣軟綿香甜!最妙的是里頭夾著的芝麻屑,比旁家炒得都香,你嘗一口,嘗一口!” 高溪午又被撂到了一邊,看她們兩人聊得熱火朝天,委屈巴巴。 別人家媳婦都在挑胭脂水粉上倍加熱情,偏他認了一個妹子,娶了一個娘子,都在吃食上意氣相投。 “但是,今天,我給你帶了一個不是糕點的好東西!” 壓軸戲總要留到最后,徐晏然介紹了一圈,拿出最后一個油紙包的時候,十分驕傲。 池小秋頓起好奇。 能讓對糕欲罷不能的徐晏然轉了口味,這東西一定不同凡響。 “你看!” 池小秋掃過一眼,失望道:“就這個啊!” 柳安雖不常吃燒餅,可至少也有百十家做這吃食的,能有什么稀奇! “燒餅配這炙羊rou來吃,最是美味!”徐晏然分享自己的吃食經驗,毫不吝嗇。 京城離關外更近,牛羊rou十分常見,池小秋一拿起這炙羊rou,便起了興致。 羊rou切作塊,六分瘦四分肥,塊塊仍有相連處,炭火早已融化了肥rou中的油脂,使其慢慢下透,潤澤其他部分,上面撒了好幾種秘制香料,但并未奪去羊rou本身的香氣。 池小秋沉迷于分辨香料是什么制成,徐晏然只想著同她分享吃食,從她手里奪了一串出來,夾在燒餅里,左右一卷,送到她嘴邊。 “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