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娘,你別擔心,京里還有鐘兄,總能互相照看,只是兒子一個人在京里,起居什么的沒人照看,能不能讓阿晏…” 高溪午費著心思小心試探。 父母在,不遠游。高溪午知道,若是家中高堂尚在,做兒子的哪怕去了遠地,也要留下妻兒承歡膝下。 可是…他著實舍不下徐晏然。 “阿晏的東西我也著人收了,另有李叔跟著你們上京,有他照看,我也放心。一月總要送來一兩封信,別讓家里爹娘掛心。” 從小長到大,高溪午第一次感覺到了分離的不舍,他狠狠點著頭:“娘,你放心,你和爹也要保重身子,不然兒子如何放心得下?!?/br> 遠遠聽去,這簡直是高家最難得的一幕——母慈子孝,一場無棍棒無吼叫無家法,和諧無比的溝通交流。 徐晏然正在房里忐忑等著消息,衣角被她一圈圈擰得全是褶皺,見高溪午進來,忙問:“娘…可應了?” “這個么——”高溪午拉長聲音,看她可憐兮兮的小模樣,笑道:“自然是應了,你托我的事,我何時沒辦成?” 徐晏然爆發出一陣歡呼:“太好了!” “我能和小秋上京了!” 在一旁的高溪午:…不是和我上京的么? 徐晏然和他分析:“池小秋必定是跟著鐘大哥一起走的,咱們正好一路,吃什么最方便不過!” 理是這么個理,可這話聽著,總好似哪里不對。 他還在一旁咂摸著這句話,又聽徐晏然道:“咱們走了,爹娘必定也高興。我前些時候還聽爹娘商量,怎么想個法支了你出去,他們便能到各處盡興游上一回?!?/br> “支…支我出去?” 高溪午問得艱難,剛縈繞于心中的感激不舍愧疚之情,化成一張嘲笑面孔,又隨風飄散,空留哀傷。 他坐在窗下,看看左右,自家娘子正坐在窗前寫下中意的第二十八種糕點,再往窗外望一望,爹娘不知在哪間房里興高采烈計劃著接下來的出行。 只留他孤單影只,好不難過。 兩日之后,兩家在柳安北柵處匯合。馬車就在眼前,池小秋卻遲遲不舍得上車,直到薛一舌趕她道:“走罷走罷,我還能得些清凈!” “師…師傅,你當真不和我們一起走么?”池小秋使勁抹了一把眼淚,話語哽咽:“我舍不得你!” “你這小院像個鴿子籠,沒你整日早起來吵我,我吃好睡好,還能多過兩年?!毖σ簧嗖耪f了幾句,終究是不忍心看池小秋哭成這樣,塞了一個手帕給她。 “我十幾年前從京里出來的時候,便立誓此生不回鄉,不回京,給你的那塊玉佩是我最后一點臉面,你好好收著,能不用時最好,平平安安,勝過腰纏紫蟒。” “還有,京城大居不易,你既是我徒弟,教與你的方子便憑你處置了,若是手頭緊急用錢時,賣了也行?!?/br> 池小秋破涕為笑:“我帶了許多錢呢!” “好了,再耽擱下去,到晚要錯了宿頭,走罷?!?/br> 馬車吱吱呀呀走了許久,曲湖邊的三四個馬頭依舊如她初來之時繁忙不已,米船絲船來來往往,葉子船混跡其中兜賣吃食,還有隱于它們之后的云橋池家食鋪。柳安的一切,隨著距離的拉長,形容雖然遠到模糊,所有的記憶卻早已刻在心底。 鐘應忱慶幸,自己多走了一趟前來接她,不然池小秋一個人孤零零上京,更是難熬。 他握緊池小秋的手:“鋪子里有小齊哥和惠姑娘,等池家食鋪開到了京里,便可把薛師傅也接過來。” 池小秋話里還帶著哭音,聞言綻開一個笑:“嗯。” 相形之下,徐晏然少了許多掛礙,她看什么都新鮮,連官道旁支出來的茶水攤子都能讓她唧唧呱呱議論半天。 池小秋很快便沒了傷心的時間,不過半日,她便要應上徐晏然十來回。 “小秋,你看那個小姑娘,插著通草玉蘭花的那個,懷里抱的是什么?” “小秋,這個是什么?” “小秋?” “小秋!” 池小秋陪她說話說得口干舌燥,回頭想要水時,卻見高溪午看著她,滿臉哀怨,才要問時,又讓徐晏然扯了袖子往外望:“小秋,你看!” 到了第二日,池小秋便看見,道上又多了一輛馬車。 “快入夏了,一個車上擠著太熱,我又著李叔雇了一輛回來,咱們便分開坐罷。” 在池小秋徐晏然看不見的地方,高溪午和鐘應忱默默對了個眼色,面色舒爽。 徐晏然依依不舍:“可…我想和小秋一處。” 池小秋和徐晏然聊得十分投機,想了想便定好了主意:“那咱們兩個一起,讓他們兩個坐一起!” 徐晏然拍著手:“這樣最好!” 高溪午:…… 鐘應忱:…… 他二人被迫同處一車,相看兩厭,偏偏前面車內兩人笑聲不斷,鐘應忱心中煩惱,呵得一聲陰陽怪氣:“高兄,你可是娶了個好娘子??!” 沒本事攏了自家媳婦的心,還霸占了他的小秋去,算什么男人。 委屈了一路的高溪午不甘示弱:“哪里哪里,怎么比得過你鐘家的少奶奶?!?/br> 兩人對著瞪上一會兒,哼了一聲,又轉過身去,誰也不看誰。 但高溪午這一路并非沒什么好處。 就比如他家娘子,從柳安走時,楊柳細腰盈盈只堪一握,到了京時,尖尖下巴消失不見,多了一二三四五分豐腴,氣色極好。 “小秋…你定要住在那里么?” 徐晏然整日和池小秋朝夕相處,吃光了池小秋帶來的整整六盒糕點,怎么舍得這天宮般的日子,拉著她的手,恨不得再跟她回家去。 高溪午重重咳了聲:“娘!子!咱們夫妻兩個,要回家了!” 徐晏然扯著小手絹,對著池小秋揮手:“我安頓好便去找你!” 高溪午忍無可忍,拉了她決定回去好生教導她一番,讓她知曉,什么叫做夫妻夜話。 兩邊叫賣聲不絕,街上摩肩擦踵擠擠挨挨,但正中間卻空了出來,無人去走,不時有人飛馬馳過。 這里與柳安十分不同,街道橫平豎直,四四方方,一條一條就像是比著尺子畫出來的,房舍高大儼然,人人都著絲綢亮紗,少有穿布麻的。 這么多攤子店面,最能引起池小秋注意的,便是賣吃食的。 “驢rou包子,新蒸出的驢rou包子!”池小秋才轉頭望去,就讓價錢驚了一驚:“二十文一個!” “這家宰殺的驢是金子打的不成!竟敢賣這樣貴!”池小秋才嘀咕了一句,便聽旁邊賣狀元糕的人喊:“還熱乎著!前十份只要二十五錢!” 池小秋一路走過去,只覺得這些價錢喊出來時,聽起來就像她兜里錢串子嘩啦啦啦落地的聲音,到得后來,已經麻木了。 她頭一次思考起了生存的問題。 “鐘哥,我覺得,咱們的錢,好像不夠?!?/br> 他們在柳安已經是賺得不少錢了,單池家食鋪,一年出息總有三四千兩銀子,但拋除各項工費,也不過能落得一兩千。 “放心,既接了你過來,總得讓你有能住下的地方?!?/br> 不知為何,池小秋總覺得,這話鐘應忱說得不似以往有底氣。 不多時,他們在胡同里左轉右轉,終于轉到了一片院落。 “這么…”池小秋看房舍連綿成一片,倒吸口冷氣,接著就被引到里面,鐘應忱打開其中一扇門,有些不安。 池小秋看了看這個小屋子,默默將“大”字吞了進去。 “京里一個一進小院大約要近萬兩銀,咱們暫且先在官舍住上些時候,等我攢夠了錢,就搬走?!?/br>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柳安掙來的錢在京里花用,缺口甚大,鐘應忱這話說的十分心虛,生怕池小秋生氣。 池小秋環視左右,推開僅有的一扇窗子,抬頭望望,忽然驚喜道:“這杏子樹上結了好多果子!再過幾天,就能打杏子吃了!” 她回頭看著鐘應忱,笑容粲然:“我喜歡這兒!” 有你的地方,我都喜歡! 這官舍雖有些逼仄,但建制規整,廚下有人當值,給上二兩銀便不用從外間買吃食,且外邊每日都有專人灑掃,一個院中大約住著四五戶人家。 鐘應忱挨個帶她認上一遍:“這是翰林院庶吉士齊兄家,他家娘子也在此住,這是翰林院編修水兄家中,這是…” 池小秋打斷他:“那你是什么?” “在下不才,”鐘應忱向她拱手而笑:“區區翰林院修撰?!?/br> 池小秋轉了一圈,才掰扯清楚,住在左右的,論起官職品級,都比柳安縣丞老爺大上許多。 在池小秋眼里,凡七品以上,都是只活在戲文里的大官了。 看看這狹窄官舍,池小秋頓覺,這些翰林學士,都十分平易近人了。 戲文里都是騙人的,便是狀元,在京里也沒大房子住。她對著屋子在心里籌劃半天,趁著鐘應忱去翰林院當值的功夫,將屋子好好裝扮了一番。 鐘應忱直到傍晚時分才歸家,甫一進門,便吃了一驚。 只見屋里被一扇座屏隔成一明一暗兩個空間,他的書桌之上放了土定瓶,里面供著數枝蜀葵,小小瓷碗中養著碗蓮。隔架上原本塞滿了書,這會清出來一些地方,橫七豎八放著泥人、磨喝樂,通草扎出的花籃里還有一個魚缸,一條極小的紅尾巴錦鯉悠哉游來游去。 鐘應忱立刻笑了起來。 有著池小秋的地方,永遠是多姿多彩的。 他在房中等了一會,便見池小秋掀簾進來,面色愀然不樂。 掌燈時分,院中其他人也陸續從官衙中回來,隔窗招呼了兩聲,廚下的人送了飯過來。 鐘應忱才終于找到了池小秋不樂的源頭。 池小秋在外吃飯時,總要挑剔品評一二,可這回卻閉口不言,只是埋頭舀粥。 鐘應忱喝了一口,立刻知曉池小秋為何是這個模樣。 說來是粥,實則根本沒有熬透,或者說,壓根沒有“熬”這個字。這碗粥盛出來,可謂根骨強勁,粒粒分明,湯水澄澈,慢慢咬起來,還能聽到偶爾的嘎吱一聲,表示米里面還夾著生。 池小秋很想把外面的菜牌改一改,應當叫做米湯更合適。 可這炒青菜就更凄慘了些,好似在黑灰里面滾過一般,油鹽都不少,可火候過得不能再過,焦黑一片,里面的火腿根本看不清顏色。 這樣的菜吃著,先不說口味,于生活的心情來說,就是個障礙。 鐘應忱將碗碟收起來:“我去到外面叫些飯菜?!?/br> 池小秋委婉問道:“是不是今日的灶出了問題? 鐘應忱也才剛在此處住,干笑片刻,無法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