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頭先幾道菜不乏精品, 其中有幾道冷盤十分占便宜,便是時候多些,也不會失了味道。 五色饅頭如荷苞綻開,幾截粉藕橫臥其下, 一派夏日氣息。蘭花竹筍仿若初春方從土中將起,林立山中, 恬淡適宜。1這已是縣丞老爺任上第三回 辦文和宴,各家都摸透了他的口味偏好, 按理這菜便不至于驚艷四堂,也斷不會只讓他夾上一口便放下了,更沒見縣丞老爺多說幾句話。 前幾位正在忐忑之際,忽有一人新揭開食盒,里面仍是熱氣騰騰,一下子舒緩了縣丞老爺的臉色。 堂下的人恍悟,原是想吃些熱的。 盤中初一看去,不過是齊齊整整方方正正白白嫩嫩一塊豆腐,上面點綴著梅蘭竹菊四君子,等筷子一揭了外層的皮,才知道豆腐不過是容器,容納蘑菇、干貝、鮮筍、荸薺、五花rou、火腿等各色丁塊于其中。2將食材挖作盤盞,也是廚中常用的手法,縣丞老爺點了點頭,呈菜的人滿懷期待,卻不見他多言,只能有些失望地退下了。 池小秋留意到,不過是嘗了兩個菜的空當,他又多喝了幾口水。 挨次下來,池小秋見識到了各家食鋪酒樓的許多看家本領,只沖著這么一回見識,她這次斗菜,便沒白來。 “這是這么魚?”縣丞老爺對其中一道擺作八卦圖的菜多了些興趣。 “取自黑魚。” 他看了看這菜附上的簽子,輕笑出聲:“慶元吉符?這名字起得倒巧,往日見過菜中擺八卦圖的,卻少見這乾坤卦也一齊算上的。” 池小秋看去,這道菜確實擺盤精致,還難得投了縣丞老爺的喜歡,只是這般做魚糕,味道太過寡淡,可嘗性就差了。5果然,縣丞老爺只是吃了一口,便微微皺眉,擱筷不理,跟下一人道:“你那菜呢?” 正是周大廚。 他一抬頭,縣丞老爺便笑了,顯見是老熟人,輕點他道:“你也算是這兩宴的魁首了,今天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新花樣。” 也不知這簽是怎么抽的,倒好像是簽筒長了眼睛一般,正好把周大廚擱在最有利的中后段,也不至第一個亮相印象淡薄,也不至綴到末尾——那時縣丞都已快吃飽了,哪還會精細咂摸出味道來? 不止池小秋,大家都暗暗嘀咕:怕不是簽筒長了眼睛,是執簽筒的人長了眼睛才是。 周大廚斂容屏氣,深深道一聲是,揭開蓋子來。 有人小聲喝了一聲彩。 果真是讓人眼前一亮! 蒸出的火腿rou用清湯精心烹制過,柔和了咸香,色澤暗紅,質地腴厚,在盤中鋪出一方精致小橋,橋洞宛然,橋墩可愛,湯汁豐盈為湖,里面一對鴛鴦嬉戲,栩栩若生。橋邊煮熟的鴿蛋分列兩側,其色剔透,在堂內有限的光輝里顯得瑩潤透白,確實有珠玉之質。殷紅的櫻桃立在其上,立刻多了一抹亮色,像從枝頭采擷下最艷麗的一抹春光。3這是一個難得學習的機會,池小秋綴在最后,仔細品度這道菜中食材處理,橋面是用火腿鋪就,是搭眼就能看明白的事情,但底下的橋洞橋墩何物制成呢前面的人動了動,池小秋連忙錯步上前,尋了個縫隙過去,正好能看清縣丞動筷時的景象。 池小秋琢磨了片刻,終于拾出了幾樣:蛋白,河蝦,干貝。 怪道縣丞老爺嘗后慢慢點頭,看向周大廚:“鮮極!” 池小秋不動神色又擠得近了一些,才看清那雪白一色之間除了鴿蛋蛋白,另有馬蹄,能甜些清爽甜香。 周大廚微微一笑,沒什么過分的喜色:“這是虹橋贈珠。” 這出戲池小秋看過,沒想到周大廚徑直將它做成了一道菜。 她凝神細思,腦中仿佛在重現著這菜前后步驟,還能在其中哪一步變一變,頓時能多些別的意趣,就比如,若是那橋再疊上些鱔魚段,虹橋說不得還能便成烏橋。 池小秋邊想著,自己發樂,不期然覺出一道視線從她周身匆匆掃過,可待她看去,卻又尋不到什么不同尋常處,只能聽到周大廚又將下面一道菜端出來:“這道是鳳棲梧。” 這是一道富貴華美的菜式,赭色枝杈斜斜叉出,本是略顯蕭索不起眼的起式,偏能襯托出其上一只鳳凰毛色絢爛,五彩輝煌,炫人眼目。無論是高昂的頸首,還是如彩扇鋪陳迤邐而下的尾羽,都透著高傲清麗,神態意趣,無一不具。 這是將雞rou拆絲后堆砌出的一道菜,剖作兩半的鵝蛋、雕刻精致的黃瓜、精制笊籬中漏出的蛋絲等十幾種食材,共同堆疊出了這道菜豐富色彩。但妙就妙在經過各種處理后,其中滋味雜卻不亂,相互烘托,反而有了一種微妙的平衡。4池小秋心中不由多了幾分欽佩。 配菜是個大學問,她鉆得越深,越能覺出五味調和中的奧妙,不管周大廚為人如何,在認識食材一道上,真正是下了大功夫。 觀翰樓這兩道菜一放在桌上,頓時將人注意力搶去了大半,頗有鶴立雞群之感,更不必說縣丞主簿連贊了幾回,這次的贏家幾乎已經定了。 近二十道菜,便是一盤只是試嘗,吃到后來,也是半飽了。 池小秋不由慶幸鐘應忱多拖了她些時候,雖說后來者失禮,卻恰好能補上她在此等待的這一段時間。 做菜多求新鮮,宴席有的是沒法子,可也是少賴一點時間是一點。 索性這桌上處處皆是她平日所求的學問,且有不懂的,縣丞老爺還會幫著多問兩句:“這是如何做出的?”他們也只有老老實實答的份兒,省卻池小秋許多力氣揣摩。 這般想一回悟一回,等有人直問她“你呈上來的是何菜”時,池小秋反倒驚得一動。 兩下里面照面,縣丞先面色沉凝,打量她兩回:“你是…” 他這神情不像不豫,倒像訝異之后又在思索,池小秋有些怏怏,知道這縣丞老爺許是看自己臉熟。 她只當已經過了許久,這縣丞每日里坐堂,哪里會記得兩年前斷了甚案,犯案的人是何模樣。 池小秋心下悄悄嘆口氣,早知便同鐘應忱商量一番,要如何應答了。 被冤入獄的事,于她不快,于這老爺怕也是不快,若因這不快倒牽連了她盒中的菜,當真不美了。 她還在想說辭,旁邊何師爺耳語片刻,偏池小秋離得近,便有三兩語飄到她耳邊,依稀能聞“解元”“云橋”“高家”等語。 待縣丞回首再看她時,顯然多了些溫煦客氣:“你便是云橋東的池家小娘子?” 池小秋立即醒悟,縣丞給她添上的標簽斷不是“伶牙俐齒獄中客”,而是個“同解元郎相識的食鋪主人”。 她極快得瞟了一眼其他人,他們仿佛意料之中的恍然,同周大廚略沉的臉色,讓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鐘應忱已給她鋪了一條路,將之前她同縣丞的“不快之緣”消解干凈,池小秋便愈發顯出明快磊落,將這盒蓋一掀。 眾人或明或暗都探首看去,片刻靜默后,有人極輕極輕噗嗤笑了一聲。 還以為她珍而重之要拿出什么,不想卻是個常見茶盞。 “這是什么?” 池小秋烏溜溜的眼睛閃呀閃,脆生生道:“是我做的花草飲子。” 原本零碎的笑聲這回顯而易見地大了。 她今日著意打扮一番,俏生生小女兒模樣,便有些厭煩的人看了也生不出惡意,何談還有著“解元”的面子。縣丞含笑問她道:“這便是你今日要呈的菜?” “算是,也不算是,”她眼神一轉,拾出來這兩杯花草飲子,先呈縣丞,再給主簿:“兩位大老爺盡可先嘗嘗。” 這杯不大,縣丞一飲而盡,頷首笑道:“確實有些別處見不著的清香,只是,宴上總不能有茶無菜,無可啖之物。” 池小秋點頭表示贊同:“那是自然,所以這第一道菜,只算是吃了一半。” 她抬手揭開第一籠,現出深藏在其下的另一盤。 “另一半,卻在這里。” 第144章 拔得頭籌 池小秋撤盒時, 堂前桌上已有近二十道菜,素有荷塘妙蓮之清,春日蘭筍之麗, 莫不小巧生動意趣盎然, 若論葷, 周大廚火腿鋪橋,雞絲砌鳳, 只往那里一放,便堂而皇之成了最引人注目的所在。 她這一番動作, 原本只想等著她快些呈菜, 好聽縣丞選定主家的人,倒多了些興趣。 池小秋伸手一探,拎上來的卻不是菜, 是另一個大盒子, 其高總有五六寸。 她抿了抿唇,露出認真的神色, 再次開盒時, 顯得格外謹慎,手扣在盤底, 小心翼翼將菜托了起來。 眾人目光所集之處,先是露出一線屋脊,釀杏子一般顏色的甜黃,而后便是整個屋頂。 “這是…個重樓?”有人小聲與旁人商論。 旁邊人卻沒答話, 他隨之望去,卻看見已有高挑檐角越出, 其上便是人人熟悉的雙賢圖。 “這是必橋亭!” 曲湖邊上的必橋亭已有數百年,文脈興盛, 建構多有精巧之處,在柳安人盡皆知。 庖廚中精于雕砌之道的并不在少數,大如樓閣殿宇,小到魚蟲草木,莫不能以食材為之,因此池小秋便是將這五橋亭整個雕了下來,雖是難得,亦不能說是什么曠世之作。 直到她將整盤盡數托出。 當她置這五橋亭于桌前時,清晰地聽到有人齊齊抽了口氣。 必橋亭能傳名百年,絕非泛泛之作,而池小秋手中的五橋亭高不盈尺,卻將其難得處描繪皆盡,唯一不同的便是,因為此亭是由南瓜蘿卜制成亭體,又飾以各色蜜餞果品,因此便呈現出玲瓏雅致的色調來。1而在亭下,必橋宛轉九折,其下又有滔滔湖水,緩緩流動。 她分明是將必橋亭邊半個曲湖盡數搬于桌上! 縣丞驚得靜默片刻,才問她:“這水是如何…” 池小秋指了指下面的盤子,他仔細看了半晌,才且笑且嘆道:“原來如此!也不知你是如何做來!” 如何做來? 便要謝鐘應忱改了無數次的畫稿,薛一舌同她在廚下刻了無數次的食材,試了無數次的顏色,和最后鐘應忱親自督人制成的盤盞。 清甜香氣早便盈于室內,縣丞老爺用湯羹細細品嘗,面露驚艷之色。 能于色香之外將味也做到平衡之外且增色,若是不看池小秋的年紀,他必要以為出自經年浸于砧刀灶案間的大廚了。 “這菜與方才的飲子有什么干系?” 再花團錦簇的樣式歸到菜品,也不過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池小秋這菜,其實便是一個精巧絕倫的果子山與一道湯品相輔而成,必橋恰將兩者分開,不至串了味道“若說干系,也并沒多大干系。”池小秋笑嘻嘻道:“不過是怕大老爺口渴,這飲子清淡解渴,正合時宜。” 前面不知嘗了多少道,若是不清清口,如何嘗得出她的菜? 從頭至尾,堂下各家呈菜時都是言辭謹慎,不敢越矩,池小秋說話干脆利落,言笑有趣,又能呈得出這樣一道好菜,縣丞難得多了些興致與她說話。 “那便是還有另一道了。” 每一家呈菜兩例,幾成定規,池小秋自然不會落于人后。 她自信滿滿點頭:“那是自然。” 這菜甫一揭開,旁人未動,縣丞便已豁然站起。 “這是弘然先生的大真帖?!” 他這話一出,旁邊的主簿與何師爺也面露驚色,而后便是狂喜。 眼下便沒人論什么菜,這三人便圍在桌邊,有的說旁邊松鶴筆法,有的說哪一字起筆落筆,直過了好一會兒,縣丞回身問池小秋時,才讓出一些缺口,讓下面諸人得覽這菜風光。 一眼望去,只見白、黑、青、赭幾色,蛋白打發鋪為落雪滿地,香菇等物便堆作松鶴,鱔絲極細,細看之下黑中隱透暗紅,如同冬日里隱隱燃著的熾熱火炭,在素白中更加顯眼,如絲如縷,又暗透著力量。2“你看這松針,十分密實,針尾處微微散開,正合弘然先生的手筆!”縣丞話語中難掩激動,忽想起一事,忙回身問詢 :“這帖原是密藏,你從何處見來?可還有余下的帖?” 大真帖書畫相合,于哪一道都是雙絕,文章雖傳于世上,字跡卻難親見,而縣丞最慕的,便是弘然先生這一手傳世之字。 這盤菜卻將大真帖只截了部分,看得他們幾人心動之余,不由得心癢。 池小秋搖頭道:“我并沒見過,這稿子是別人給我的。” 何師爺人情世事聰明處還在縣丞之上,只略一思忖,便知是何人給了池小秋這帖子樣稿,悄向縣丞耳語兩句,又笑說:“待文和宴上,老爺問他便罷。” 這菜吃得也講究,一筷一勺看似隨意,卻是精心選了地方,并不損壞其中構圖,倒讓那有些殘損的一角,越發顯出別處的可貴來。 “這鱔rou很有些韌勁。” 縣丞顯然對這道菜很是在意,問了許多話。 池小秋回道:“用的多是鱔背上的rou,因此細嫩里頭更顯得勁道。” 這壓尾的兩道菜,縣丞主簿幾人足足嘗了一炷香的功夫,不必旁人猜測,便徑向池小秋道:“往年的文和宴莫多有新意,佳肴頻出,今年,便看你池家食鋪有何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