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可不管如何,本就是旁人的東西,現下既然開口要回去,哪有自家霸占的理兒? 池小秋也爽快,索性直接將妥帖放于匣中的兩幅詩一并都拿出來:“原是公子給的,要回去也妥當。” 不想桑羅山聽了此言,不但不見緩和,反倒勃然變色。他怒視池小秋半晌,直接出手將那兩卷字搶回,氣哽在胸口戳得心肺憋疼,只能大聲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池小秋呆了一會兒,一頭霧水,回頭問惠姐:“他既來要,我便好好還了,怎的還要生氣?” 惠姐肚里發笑,面上卻裝得茫然,搖搖頭道:“我也不知。” 橫豎也不是個要緊人,池小秋抬眼看一看如今墻上的新客,不由往前走了兩步,將那被風吹得有些歪了的畫,重又擺正,端詳片刻,粲然一笑。 這會掛在墻上的,卻是鐘應忱費心畫出的。有遠山行旅圖,有湖上泛舟圖,有盛夏荷塘采蓮圖,有竹林溪月浣衣圖。 他這兩年畫了不少風行一時的版畫冊子,筆技自然同剛來柳安時不能同日而語,連青綠山水也漸漸開始練上了。池小秋卻有些躊躇,捏著那幾幅畫猶豫不決。 “要掛這幾幅么?” 鐘應忱見她猶猶豫豫的樣子,微微抿唇愀然不樂:“我畫的不好么?” “畫的是好,可…同我這食店好似沒什么關系。” 鐘應忱為了能拿下桑羅山那幾幅字,早已準備得周全,他微微一笑,拿出一本冊子:“掛在墻上的是字,終究不是人人看得懂,可若是變成畫,那…” 他這未竟之意就在展開這本冊子時,讓池小秋了悟了。只見里面每頁都有兩三道菜,除了常見的菜名,竟還專心配了畫。 這得畫了多久! 鐘應忱見她臉上驚嘆之色,暗暗得意,便展開手來邀功:“我可是忙了兩日,可入得小娘子眼?” 池小秋捧過他的手,見原先的厚繭子竟都便紅了,壓出薄薄的紅痕,心疼極了,給他吹了一氣,才生氣道:“以后不許再畫了。” “回頭便請人來刻了版畫,直接印便好。” 池小秋得了這么一個寶貝,只來回翻個不住。可又怕不小心將紙弄皺了,連動作也不敢大,一時又發愁:“旁人粗手粗腳的,一不小心便撕了,可怎么辦?” “無事,這紙是特特選出來的,”鐘應忱在她的驚叫聲里,使勁將那紙一扯,竟當真柔韌不易破。 池小秋將這冊子抱起來,鼓起腮將上頭不存在的塵土給吹落,好生收了起來。轉眼看見鐘應忱展了其中一張給她看:“你瞧這個。” 池小秋拿來仔細瞅了一會兒,忽然疑惑:“怎么這在河邊洗衣裳的,是個小哥?” 小娘子卻往哪里去了? 鐘應忱往旁邊竹林一指:“小娘子自該在這里歇著。” 池小秋湊得近些,這才看出那里頭原還畫個人,雖說小些,可眉眼形容竟都能勾勒清楚,她不由訝然叫起來:“這小娘子…” “便是你呀!”鐘應忱在旁邊笑。 池小秋看了一會,手又慢慢移回到那個浣衣小郎之上,慢慢描摹他身形:“那這個…” “連我也認不出么?” 鐘應忱帶她一幅幅圖看過去。偌大的圖中,總藏著兩個人。藏在蓮蓬下的小郎在剝蓮子,坐在船頭上的小娘子抱著碗在吃;遠山里的小郎牽著馬,坐在馬上的便是小娘子,手里拿的,卻是把藤椒。 池小秋看得入了神,望著那遠山圖半晌。 “等以后,你想去吃哪里的菜,咱們便一起去,可好?” 他眼光在池小秋明秀眉眼之間逡巡片刻,卻見她凝思半晌,忽然轉身張開手,直直撲過來,險些將他撲了趔趄。 鐘應忱忙拿一手攬住她:“再跌著你!” 池小秋將頭埋在他懷里,半晌不動,過得一會兒,鐘應忱忽得有些慌了。 他捧著池小秋的臉,慢慢哄她抬起頭來,這才瞧見她鼻子尖通紅,眼淚一顆顆往下掉。 鐘應忱心擰成一團,不知她怎么了,也不知該說什么,只能一疊聲問她:“這是這么了?” 池小秋驀地欺身上前,輕輕啄了一下他的唇,摟住他的脖子,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又笑了,重又埋在他肩頭,說話的聲音里悶悶的。 “我不會白讓你做活的。” “我給你做飯吃,給你做一輩子。” 第129章 破除流言 桑羅山怒氣沖沖出門這一幕, 落在碎嘴人眼里,便又給故事加了一個進展。 “大約是桑夫人不允,池東家便遷怒了桑小公子, 正鬧著別扭呢!” 經人推擠磨牙閑嗑, 這飛短流長入得你口, 經得我耳,竟熱熱鬧鬧越傳越開。 明明一切打算都遂心如意, 桑羅山卻仍舊整日陰沉著臉,靠在桌前看了半晌的字兒, 陡然性起, 將那兩幅字一把攥成了團,狠狠擲在地上。 小廝只能一邊覷著他臉色,一邊硬著頭皮拾字來, 小聲勸道:“既是她不識好歹, 何苦為難大爺費這個心?這柳安鎮,但憑看中了哪個, 不能由著大爺挑…” 他才說到此處, 便是低垂著頭,也能覺出一道沉悒悒的眼光, 挾著怒氣將他釘住。 小廝心一橫:“哪里值得這么費勁,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家,但凡使些法子弄進來也罷了…” “真當我看死了她一人不成!”桑羅山咬牙冷笑:“不過如一個狼毫筆罷了!” 他這般一說,小廝倒放下心來。 當初大爺與旁人在學里爭那只狼毫筆, 雖則還小,卻能設了諸般計策, 終是搶回了。 等到了手,不過拿在手里看了一遍, 也就丟在筆林里頭了。原就說,從小,府里供上的紙筆哪個不比這一支貴重,偏就看中了這個? 想來,現今也不過如當初一般,就為爭得這一時的氣罷了! 一想通了,小廝便笑勸他:“再過幾日,說不得那丫頭還要倒過來求大爺呢!” 說是如此,但桑羅山心里總有些暗暗的不如意。 這份不如意,不過兩天便印證了,待他再出門經過云橋時,便能覺出做營生的人都駐足在他后頭竊竊私語。 待他回頭,卻都收了神色,自顧叫賣說話起來,又像是什么都沒發生。 桑羅山是個極敏銳的人,只走了這一路,他便壓了一肚子氣,小廝早知端的,便出去打聽些消息。 桑羅山走了兩步,也不耐煩在這街上茶鋪里頭去喝茶,漫步兩回,又口干舌燥,便只在街口巷前背手踱步。 身后忽有人喚他,滴滴嬌的鶯哥聲聽得膩人,桑羅山搭眼一瞅,便已是不耐。 那女子便又喚了一聲:“桑相公?” 尋常一個名字,在她舌尖上咂摸出了千回百轉嬌生生的味道。 桑羅山皺眉嫌惡,掃過一眼,徑直便要走,卻讓一雙柔荑扯住了腰帶。 桑羅山登時色變,他一慣愛潔,見她竟似要偎上來,忙往旁邊錯上一步,便這一轉身的功夫,便覺出自己外衣一松。 他一低頭,便見才上身的一條嵌寶閃色織金帶給這女子扯走了,頓時大怒,覷她已往街前走,緊趕兩步,直接橫在她前面。 這姑娘見讓他擋住,竟也不閃躲,只是撩起眼皮笑盈盈盯著他:“相公待要怎的?” 桑羅山本也不耐跟人爭什么嘴皮客氣,他只是將她看了一遍,哼笑道:“你既是娼家,靠著皮rou做生意尤不足,倒看中別人的私房物了?” 這姑娘原本笑吟吟地,聽他話利如割刀,嘴角也不由捺了捺,不過一瞬復又笑起來,突然上前一步,將朱唇湊近他耳邊。 “這般說來,桑相公相貌堂堂,卻還躲人背后舔顏羅織造謠,豈不是比我這等做皮rou生意的,還要不如?” 同樣的聲音,帶著輕輕慢慢的不屑笑聲,在他耳邊響起:“骯臟不堪,甚于風塵!” 她的輕蔑,瞬間刺痛了桑羅山,不及思索,便聽得極響亮啪啪兩聲,那女子頭一偏又被打回,再慢慢轉過臉時,兩腮紅腫,只顯得兩只極大的黑眼睛中慢慢溢出的兩滴珠淚,愈加凄楚。 這般一鬧,動靜便大起來,何況最近些時候,云橋上認識桑羅山的,本就很多,這會都或近或遠站了來看。 這時的畫面,實在讓太多人想入非非。 桑羅山衣衫散亂,腰間羅帶卻纏在那女子臂上手里,這會一個眼含冰霜怒氣沉沉,一個腮邊新破凝血半痕。 明明就是個事故案發現場啊! 怎能由得人紛紛靠前來看。 桑羅山見引了旁人關注,心下便后悔起來。 打不打這女子倒沒什么,只是讓眾人當面撞破,卻圖惹是非,與他聲名無益。 全怪這女子故事說些話來激他失狀,桑羅山看她一眼,理智回籠便驀然警覺——只怕是有人要下套! 可他晚了一步,方才想到,便見面前女子忽然凄然一笑,方才破了的嘴角一動之間,緩緩流下一道鮮血。 再襯著她臉上兩邊已然浮起的巴掌痕跡,更是觸目驚心。 她將那腰帶挽在手里,托給桑羅山,神情凄楚而又莊重:“公子這般,妾不怨,這數月已是奢望,妾…再不相擾。” 她說的聲音又高又急,桑羅山待想反唇相譏,她卻早已將腰帶撂下,像吹走的一團柳絮,看著輕柔,卻卷走得極快。 “原來…那事兒…真的啊?” “我說呢…” 旁邊人議論聲極小,可這零零碎碎只言片語,聽起來更是讓人浮想聯翩。 桑羅山立在當地,氣得手腳冰涼。 自來只有他給別人下套的時候,這會卻讓人當面打個正著,與他一貫能爭個高低的文章課堂還截然不同的境況,讓他一時晚事事晚,竟這般陷于被動。 從沒吃過這樣大虧的桑羅山牙幾欲咬碎,正這時,小廝正好回來,見這般光景,有些奇怪,待一看桑羅山臉色,心下一個咯噔,開言更加小心。 桑羅山沉沉看了眾人一眼,緊走兩步,剛尋了個最近的巷子,身后小廝小聲道:“大爺…大爺慢些!小的已打聽了…” 他前腳才邁進無人窄巷,便見桑羅山驟然轉身,下一刻天旋地轉,他被踹翻在地。 鼻子火辣辣的,不必去摸,小廝便已知,臉上早破了,卻又不敢起來,桑羅山站在他面前陰惻惻看了片刻,突然笑出一聲,道:“你去哪里了?打聽得什么?” 小廝趕忙爬起來,匆忙擦了一下臉上的血,雖努力保持冷靜,聲音卻還在打抖:“不知怎的,現在沒人傳那丫頭,卻都說大爺同…同個姑娘好上了…” “姑娘?”桑羅山又呵得笑了聲:“怕是個娼妓粉頭之人罷?” “是…是…”他越是這般,小廝越是心驚。 又是一腳,他撲倒在地上,胸前悶得喘不過氣,桑羅山的腳就壓在他心口上:“便因你晚來半日,這會大約又能傳出個薄情寡義的名聲了!” 他狠狠碾了幾腳,又放下來,將他踹了個囫圇,罵道:“走來,尋轎子去!” 小廝勉力爬起來,見他含著怒氣大步遠去的身影,終于在怕之外,生出一股隱約的不甘和怨懟,只是才剛冒了頭,就被牢牢壓住。 桑家不是沒有門路,不過仔細打聽上兩回,便知道原本傳得好好的流言,是怎么轉了個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