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高溪午仍舊擲還給他, 哼道:“你當日不是給過了?” 鐘應忱仍舊捧還與他:“不夠?!?/br> “哪個說不夠?我高家從高祖時候就做買賣生意, 本錢要是不夠,哪個要來幫你送?你當我高大爺傻子不成?” “我方才清點了這船上各色東西, 單子上的一樣不少,便是有壓價, 剩余的錢也不夠添另半船的?!?/br> 他指了指那只鵝:“光這二十只靈安大鵝, 就得有十幾兩銀子罷?” “怎么?”高溪午斜他一眼,怪聲怪氣道:“小秋便是做了你鐘家小娘子,便算不了我妹子了?你出錢賺得好便宜, 我便賺不得?” 他吹著哨兒去逗那只穩如泰山的大鵝:“若不放點血, 怎好來這吃你?” 兩人正說著話,便有兩人在外面敲門, 一個老婦人聲音喊著:“這家是沒人了么?” 鐘應忱側耳聽了兩句, 止住性起便要出去問個究竟的高溪午:“你先去廚下,讓小秋和薛師傅莫要去來。再從后門往隔壁周家請了他家大娘子出來?!?/br> 因白日里看了一出鬧劇, 他便知曉了門外人是何性情,門只開了半扇,將自己身形隱在后頭:“何事?” 門首黑黢黢的,外頭婦人看不見人影, 便喝道:“出來!還我家定禮錢來!” “定禮錢?我家近日并未有人下定,何來禮錢?”鐘應忱慢慢問了一句。 “江婆子幾天前方抬了來的!你家又不許婚事, 卻還昧下定錢,沒臉沒皮!” 她總不見人出來, 只覺氣力總打不出,索性將門推得更開。卻見里頭并無婦人,只有個年輕后生,冷冷看她。 王老娘氣勢稍弱,嚷嚷道:“讓韓二娘出來同我說話!” 巷子里有人家聽見動靜,探頭出來。周家開了門,方氏出來道:“王阿婆,你老家里頭這般熱鬧,不好生同新媳婦呆著,倒往別人家里攛掇什么!韓娘子早便收拾了送還給江婆子了,捧著去時整巷子的鄰舍都看見了,說是硬塞了過來的,也不曉得為什么。” 方氏說話利索,不等喘口氣便接著數落:“ 你家也是不曉事,別人家還沒點頭,也沒辦茶宴,就硬生生塞了過來說下定了?這么大年紀臉上不臊?” “放屁!江婆子道根本沒見著!”王老娘急了。 “你才放屁!放你祖宗的連環屁!”方氏也怒了:“江婆子不還你便同她理論去!為老不尊下梁不正,想誆騙人家女兒倒上門來找,再嚷嚷現時便請了鋪里巡夜的過來!拘你在鋪里同人理論去罷!” 王老娘原是讓那婦人逼得沒法子,死了誆人定親的心,待趕著江婆子來要箱籠,她卻道沒還。這會兒才悟出來是江婆子私下里吞沒了。 她一時氣急,還待要罵,忽見半開的門里一個黑影橫撲過來,老大一塊,接著從大腿到身上便一塊塊劇烈疼起來。 她噯呦一叫,直接讓大鵝攆出去老遠,卻又跑不過,掙又掙不脫,鬼哭狼嚎逃出巷子去了。 周遭人都拍著手笑:“這會兒便清凈了!” 不上一會兒,那只大鵝邁著淡定的步伐,搖搖擺擺踱了回來,走至高溪午面前,還扭脖子瞅他一眼。 高溪午原本木呆呆的,忙趕著往后一步,見那鵝重又臥了下來,才問鐘應忱道:“這…也是你找的?” 這籠子原是隨意倒扣的,這會兒再一看,早讓這鵝不知掀翻到哪里去了,他這才發現,這鵝腳上的繩早便磨斷了。 而現下那鵝呆的地界便是他方才蹲著逗弄的地方。 高溪午倒吸一口氣,忙退得更遠些——原來他的嫩rou離鵝口,只差了一點點的距離! 眼見鐘應忱大步往廚房里去,高溪午連忙邁步跟上。 這樣邪門的鵝,他才不要單獨與它呆在一起! 外頭兵荒馬亂,里面池小秋兩人卻絲毫不慌,見他們倆進來,便問:“那人走了?” 鐘應忱捻了捻她的發絲,繞在耳后:“周家大娘子幫著打發了,有鄰里出面,旁人不會說到你頭上來。” 牽扯女兒名聲的事,這樣處置正是周全。 他擔心池小秋害怕,便將方才最后一截王老娘吱哇亂叫的場面告訴她,笑道:“卻想不到橫出只大鵝來幫你。” 池小秋稀奇,探頭看了看外面,回頭見高溪午杵里頭堅決目不外視,便笑問:“高兄弟,這回還想不想吃它了?” 高溪午想起那只鵝,莫名有些敬畏,嘴上卻不服軟:“你既能做得,我怎好不捧場!” 池小秋搖頭:“這樣好鵝,你若吃了,以后若要來了惡人,還怎么關門放鵝?斷不能殺!” 池小秋低下身去,將那長得橫七豎八的菜一截截掰到一邊:“明兒咱們便吃這個!” 池小秋便如同搬家一般,選出菜來,一趟趟地拖到店里。離吃飯的時候還差著許多時候,高溪午便已經掂著一張嘴進店來了。 那顆眾人都認不得的菜,只在薛一舌眼前一晃,便知曉得清楚了。他瞟了一眼,便道:“要說芥菜也算得,只是當地人都叫做兒菜,清炒熗炒都使得?!?/br> 池小秋頓悟,望望一邊:“那我昨天掰下來的便是兒子?這中心一根便是阿娘了?” 左右望望,池小秋犯了難:“那是該先炒這兒子還是先煮阿娘呢?” 才晃進廚房的高溪午聽了這話,頓時毛骨悚然,池小秋見他色變,便故意壓低了聲音,陰□□:“師傅,不如將這后生,混了那阿娘一同炒了罷!” “池小秋!” 高溪午一跳老遠,惱怒大叫。 鐘應忱進得廚下,見池小秋笑得直不起腰,也不由彎了彎唇,揉了揉她的頭:“你再這般捉弄高兄,他便真要惱了?!?/br> “好啦好啦,我便拿著新菜與你賠禮,如何?”池小秋將盤子端起來,歪頭一笑:“你想吃什么樣的?” 高溪午哼了一聲,轉過身去。 “我聽師傅說,這菜切片只需用薄油素炒,便脆嫩味甘?!?/br> 高溪午的肩微微搖了搖。 “若是能做出一碗辣椒蘸水,那便更好吃了,只是這東西有些費事兒——師傅,看來高兄弟不喜歡這菜,咱們便不做了罷?” “做!怎的不做!”高溪午一下折過身來,氣憤憤道:“賠禮,便要有賠禮的氣度!還有昨日那只鴨,一并做了!” 池小秋干脆應道:“好嘞!” 薛一舌選出的辣椒也是別地的,比平日他們用的更紅艷更香。剁碎之后,紅辣椒碎混著黃色辣椒籽,看著就覺得口舌都火辣辣得灼人。 將辣椒碎末放進鍋內冷油里,加上些熟芝麻、rou末、花生碎等料,大火燒熱小火熬制,直到里面各種材料都與辣椒碎都融在一起,辣椒熬熟,便能盛出。 與這蘸水相比,那兒菜便做得容易多了,直接切成薄片,在淡鹽水中焯到方熟便出鍋。盛到盤中時,才看見這菜外面通翠,中心玉白,且又切得極薄,排在雨過天青色的淺碟子中,霎是好看。 這菜少筋絡,質地細嫩,吃起來脆甜,正如池小秋猜測的,正合鐘應忱口味。 他雖不言語,但一盤菜方才跟前,他十次中有□□次都是往這盤中而來,到后頭,還試了一下他從不怎么吃過的蘸水。 高溪午見他吃得興起,便也舍棄了切出的冷鴨片,拿筷子夾著兒菜在辣椒蘸水里翻了一個過。放進嘴里才嚼了兩下,趕忙吐了出來,一面找水喝,一面使勁吸氣。 “鐘兄弟,你竟能吃這樣辣的東西!” “你之前不是挺愛吃這口味的?”池小秋奇怪,自己拿了根筷子蘸了蘸,只用舌尖舔了舔,立刻便覺辛辣味直沖肺腑,讓她小小的打了一個噴嚏,眼里立刻起了一層水霧。 她又驚又喜,拉了薛一舌道:“師傅,這辣椒比咱們這里的更夠味!” 來吃宴的有好幾人最是嗜辣,有了這東西,便不愁他們不喜。 池小秋得了這么多新鮮玩意,索性連廚房也不愿出了,只跟薛師傅兩個,在廚下試著一道道新菜,卻不知外面現下風言風語,從青萍之末慢慢而起,裹挾過越來越多的人,直在云橋邊上幾街都傳開來。 第128章 將畫替詩 云橋上攤販眾多, 雖生意多,一天到晚自也要分人多人少時節,若沒什么人打橋上閑逛, 便都聚攏了來閑磕牙。 先時不過是有人好奇, 見隨小秋出門的是個眼生的, 且遍身氣派,織金縷銀, 看著知書識禮,卻還處處俯就, 便問:“這是哪個?” 桑羅山從北橋往池家食鋪必經云橋, 便有留意過的悄嚷道:“那不是桑家的大爺?” 有些見識的也有,便問:“那個前年便中了舉的?北橋的桑公子?” “這般說,那公子這一個月上, 總得去池家食鋪十幾回了罷?” 這便一下子炸開了。 要不怎么說人的想象力是無限的。 前幾天時, 橋上眾人的談資還是“小秋竟是同那公子好上了?”抑或是“小秋丫頭真好福氣,桑家也是大戶, 竟能讓那少爺一路陪著買菜去, 可見是放在心坎上了?!?/br> 柳安已算是民安富庶,只要手腳勤快, 餓肚子都少見。但再是如此,也有個從上到下,從富到窮的門第之分在。這種既合了人八卦之心又帶著些幸運色彩的故事,便格外為人所喜。 于是, 不上幾日,添油加醋之后, 這故事就已經分化成許多版本。 有的道是池小秋上桑家做席面,其實是變著法的相看, 又有的道桑家是哪,分明就是家里不愿意,要給她臉子瞧,好讓池小秋知難而退。 更有甚者,連兩人如何相識,如何定情,如何許了終身都替他們想好了,說的是有鼻子有眼,最后更是進化出了一個終極版本。 一次宴席之上,性好飲饌的桑公子尤喜玉羅供,便請出池小秋細講此菜,兩人相談甚合,這便情意相許。奈何兩家門第相懸,耐不過獨子意決,桑夫人借菊花宴將池小秋喚至家來,觀其品貌。 將這前后線索串起來的婆子十分得意,便有婦人好奇問:“可我見近日桑大爺去得也少了?!?/br> 婆子一拍大腿:“噯呦,這還不明白!顯見是桑夫人不滿意小秋丫頭,要棒打鴛鴦唄!” 恰這會又有人瞅見桑羅山往池家食鋪去了,便問:“這又怎的說?” 婆子看她便如看個白癡:“可桑公子傲氣,不愿意吶!可憐這小兒女,只能在外頭私會,哎!” 桑羅山登門之時,池小秋正折騰著那幾筐辣椒。 臨到冬時,要做的活計更多,大船上的菜蔬鮮貨,多是從南邊運來的,柳安比京城暖和卻必然比西南處要冷,雖是栽在盆里勉強弄來了,卻也不知能活上多久。她早晚便得抓緊一切時間,跟薛師傅學些新菜。 等天更冷,菜市的鮮菜價貴且種類偏少了,現時就得將耐存的蘿卜菘菜豇豆豆角都入缸,一層一層拿鹽腌上,到要吃時直接拿出一切,就是現成一盤下酒菜。 至于十月里頭要釀的三白酒,要拿這時候北山里的泉水浸了白米來釀,錯了時節便是另一種味道了。 偏還有她心心念念的酸辣椒,要洗,要曬,要晾,要新做鹵水,忙得她不亦樂乎。 因此,當惠姐打發不走桑羅山,只得過來告訴她時,池小秋真可謂是十足的不耐煩。 桑羅山上門,本是只是想尋個由頭,讓人覷見他行蹤??墒撬乓惶みM這前堂,便怫然不悅,再聽惠姐敷衍,更加怒氣上涌。 她不想見,他還偏要讓池小秋出來不可。 池小秋確實不好得罪,可她掩飾情緒的功夫只能糊弄住尋常人,頭一個瞞不過鐘應忱,自然也能落在桑羅山的眼里。 “怎么?”桑羅山素來讓人捧慣了,不屑遮掩怒氣,便盡數發了出來:“桑某這詩是入不得人眼么?” 池小秋滿腦子都是她那缸里的鹽加到第幾層了。這會兒茫然四顧,才想起,前些時候因過季要換新菜,便將桑羅山那幾首詩都撤下來了。 池小秋便有些不好意思——雖桑羅山近日有些惹人厭,但當時這些詩確實是相幫良多,才要道:都好生收起來了,怕掛外頭招了灰,便聽桑羅山冷笑一聲。 “多少人求我的詩尚不得,卻有人不識抬舉!”他一掀袍子,直接坐下:“若是沒什么用處,不如歸還于某!” 他原是氣得狠了,才說這句,不想池小秋也是個直脾氣。讓他這般一激,便思量著,當日他送這詩,卻沒說著必要掛出來罷? 也不知這會兒怎的這般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