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手里的發絲又滑又軟,皂角香氣,鐘應忱從上到下慢慢給她通,通著通著就走了神,只呆望著她。 池小秋先時還不大好意思,可后頭他力道輕巧,不由舒服地瞇起了眼睛。 她這般慵懶的模樣,與平時虎虎生風的樣子十分不同。倒讓鐘應忱想起了幼時家里頭養的一只大貓,也是一樣透白不摻一點雜毛,最喜歡窩在睡榻上讓人順毛,瞇縫著眼動也不動。 池小秋腦袋一動,便往旁邊一歪,下頜越發尖了。可不過那一半的臉,就在日光下現出玉粉一樣白膩的光澤,仿佛勾著一條線,讓鐘應忱不自覺俯下身去。 他慢慢靠近的呼吸聲,讓在打盹的池小秋一驚。她方張開眼,鐘應忱已經迅速直起身來。 池小秋摸了摸自己頭發,卻發現還是長長散在肩頭,連個纂兒也沒窩出來。 鐘應忱咳了一聲,手上將頭發迅速一分,干脆打了兩個辮子出來。耳后繞成兩個小圓髻,插上兩個米珠串出的木蘭花骨朵,頭一步便動一下,姍姍可愛。 落在鐘應忱眼里,怎么看都歡喜。 池小秋只是不大侍弄這些,且下廚也麻煩,卻不是不愛好看衣服好看妝容。往旁邊大缸里頭看看影子,自己也喜歡,便甜甜一笑,道一句:“謝啦!” 沒等他動作,池小秋便想起先前鐘應忱沒答的問題:“怎的薛師傅待你這樣古怪?” 鐘應忱答得心不在焉:“卻是好容易請來的…” 薛一舌過來請他時,本以為鐘應忱滿口應下——他都愿意引狼入室了,這狼還要他三請四請不成?” 誰知對面這只狼真的就微微一笑:“我便多往店里陪她便是,住在院中多有不便。” 薛一舌惱了:“你沒住過?有甚不便?” “前年之時,我與小秋都還年幼,且無長輩,家境貧寒之時,只能相依而行。眼下都已大了,未定婚約卻先行入門,于她名聲有礙。” “無事,你從后門出入便是。” 薛一舌心中酸溜溜的,斷沒想到還有這樣苦心孤詣,要把徒弟拱手送他的一天。 鐘應忱反問:“院中不過五間房舍,主屋必定動不得,其余都已住了人,二姨總要來家,女眷的屋子斷動不得,我又往何處去?” 薛一舌濁氣涌向喉頭,噎著道:“費什么話!收拾鋪蓋!同我住!” 坐看薛師傅落入甕中,鐘應忱舒心一笑,當晚就將床鋪搬到了薛一舌外間榻上。 這里正是窗下,一推開便能看見池小秋屋子,可比隔河要方便多了。 他便能常常坐在這里,看對面窗上剪影,猜著她現下是在梳頭,還是在卸釵環。 沒過幾日,才發現這個傻姑娘,連頭也梳不好,還要他往首飾店里現學了回來給她梳。 鐘應忱只需跟池小秋說上一句:“是薛師傅主動讓了屋子與我住。”她便明白了。 池小秋捂著嘴悄悄笑,不敢讓薛一舌聽見,卻不曉得他兩個不時輕言細語,早讓他看在眼里。 薛一舌見池小秋臉上添了笑,鼻子里慢哼一聲,嘴角卻不由翹了翹,輕罵一句:“兩個鬼頭!一個勝一個難纏!” 院里鐘應忱卻跟她道:“既是店里有人盯著,你一會兒便隨我出去一趟。” 池小秋搖頭:“不成,后院還有陳家兩桌子宴,我不去,怕旁人做砸了。” “昨兒小齊哥不是說了往后推了?” 池小秋一顆心平素分成四瓣兒,一瓣給了廚下,一瓣給了店里,一瓣給了招牌,剩下一瓣,他還得跟韓玉娘薛一舌甚而是小齊哥惠姐高溪午徐家小姐等等去分。 見池小秋仍是搖頭,不放心前堂的食客,他心里頭像倒了一壇鎮江陳醋。 他傾下身,額頭碰了碰她的,不樂道:“便沒有旁的事,陪我一遭不好么?” “我可是托高兄備了一船的東西給你。” 第125章 意外驚喜 難得是個暖晴, 回暖兩日,池小秋看看那只像破了皮的溏心蛋一樣的太陽,碎碎叨叨念道:“再過得幾天, 只怕要下雨下雪。” 她往前跳了兩步, 倒著蹦跶在鐘應忱前面:“若是下了雨, 你想做什么?” 江南在冬天的雨并不為人所喜,下不大, 陰絲絲的,掛在人身上看著不見了, 實際寒氣總往骨頭縫里鉆。衣服又總是潮乎乎的, 外冷里冷,像極了他浸在河水里恐懼的一晚上。 可現下,若讓池小秋問了出來, 便是另一幅情景了。 他望著池小秋澄澈眼睛, 微微笑:“若歸家晚了,便打上一盞燈籠, 若窩在家里, 便在熏籠前看書。” 便是在暗夜里面,街道兩邊燈火下樓去, 冷雨打在傘上,池小秋必定也能把燈籠打得搖搖晃晃。倏忽一跳,是見哪一塊石板凹坑泛著銀光,便故意踩水試試。 便窩在家里也未必能踏實, 一塊面她也能擺弄上半天,蒸窩窩做餛飩, 米面都能成粉做皮兒,想著法得讓灶火上冒了煙, 蒸出一籠籠不重樣的面點。 他只消坐在一邊看書,燈火暗了也不怕,橫豎書只是個擺設,他只需低一低手,就能從頭至尾瞧著池小秋動作。 有人陪著,再不好的天氣也變得有意思起來。 池小秋一歡喜,頭上插的花骨朵便跟著她的頭搖一搖。 “同我想的一樣!”她喜滋滋的:“最好是能下雪,下雪能做鍋子吃,我能備出一百樣湯來!等有了冰,連炸冰酪也好吃,到時候,再換樣酸酪子試試…” 鐘應忱提醒她:“若能同人一處,你有沒有什么想做的?” 出去揉雪團,專往樹上砸,蘿卜還能專往雪團上插了做鼻子。他想起池小秋手里稍顯幼稚的把戲,竟有些期待。 “自然有的!” 池小秋忙不迭點頭:“求薛師傅幫我畫個新鍋子,去年他就說,我那個是老樣式,沒點時新樣!惠姐明年春出門子,得給她…” 鐘應忱的臉越來越黑,直到池小秋將許多人都數了一遍,偏偏沒他。 鐘應忱憋著氣道:“還有呢?” “沒啦!”池小秋笑嘻嘻,眼睛轉得滴溜溜:“只剩下咱們倆。” 她籠著手悄悄湊在他耳朵邊上,小小聲道:“到時候你要做什么,我便陪著你。” 鐘應忱的嘴角止不住上彎,他理了理池小秋有些散亂的鬢發:“好。” 木樨渡離他們家里有些遠,得從西橋穿過去。 池小秋沒大來過這里,偏巧這柳安鎮的路總是穿河渡橋,曲巷細細折折,她沒拐過兩條街,就已然迷了路,只能靠著鐘應忱牽著她,一路往前走。 剛拐了一個彎,忽得迎面過來一個銅勺子直直飛過來,鐘應忱腦子動得快,卻沒池小秋手快。 她拽著鐘應忱一閃,就見那只大號的銅勺子因少了阻力,又往前飛了幾步,重重撞在楊柳樹腰上,倒著翻進了河里。 “沒撞著你頭罷?”池小秋墊腳去摸他額角,見上頭也沒傷痕也沒紅印子,這才放心有空與人生氣。 “這是哪家扔的?!” 這么遠突然扔出來,碰著誰,都不止砸破油皮,至少也得鼓個包。 不過這回,池小秋卻遇見個比她還要彪悍十倍的。 那婦人在一家門戶面前鬧嚷嚷,驚動不少人散著圍看,她見這門仍舊不開,便將更多東西都扔了出去,一砸那木門上便落一個坑。 嘴里的話更是厲害,什么“殺千刀的孬貨!”“沒氣性的野種”,利落言語加上氣勢,竟無人敢上前去攔她。 終于,門里的人耐不住了,才開門,讓個木梳子砸個正著。她噯呦捂著眼睛,忍痛道:“你自去尋你漢子,總來我家吵鬧作甚?” “漢子?我漢子是誰?你家王老三不知么!白哄了我貼上錢和身子,到頭來卻原是拿著我的錢要娶個大的!你當老娘軟性兒,由著你□□,只怕錯了主意!再不與我說的,我就揪了他出來,往衙門去告他逼。jian青白婦人!” 王老娘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便讓她吐沫星子噴了滿臉,里頭犯事的見總不是個事兒,便縮著脖子出門想去拉她:“二娘,咱們屋里說去,外頭這般丟人。” 那婦人過來迎頭倒啐他一口濃痰:“你敗壞別人,不嫌著丟人,我來討個公道,怎就丟人了?” 池小秋看那人行動熟悉,再一細瞧,竟是往常三天兩頭到她店里,做個無事忙的“保兒架兒”之人,王三郎,這會只有被啐得捂頭捂臉的功夫。 怪不得最近幾日,再不見他蹤影,連惠姐都高興,說他不來時,連“耳朵都清爽許多”,原是家里攤上了這檔子事兒。 鐘應忱淡漠看王家門前一場鬧劇,拉池小秋道:“腌臜地兒,不必久站。” 池小秋一邊隨他走,一邊忽想起來:“你前幾日說,往家里向二姨說親的,就是他家?” 鐘應忱漫應了一聲:“那王三郎薄德寡恥,自然要鬧出事來。” 池小秋猜出一二,點頭道:“他既已有了人,還要讓爹娘遣人做媒,卻是活該。” “他早已同那婦人有了首尾,且還要哄人錢財,既做出這等事體,便該想到敗露之時。” 她搖了搖鐘應忱的手,仰臉看他:“回家給你做包子吃。” 謝字說多了,倒不如擱在心里實在。 這王家的事情鬧破,怕是和鐘應忱脫不了干系。 鐘應忱見池小秋不再多問,便悄舒口氣來。 王三郎雖則年輕,因一向輕浮,卻還有些蠢心眼,早就前街一家年輕寡婦套牢了。偏他不曉事,既貪這婦人錢色,總想摸些油水,卻還嫌棄她門戶,想另撇了拿婦人的錢再做另一門十全十美的親。 有了這樣的癥結,鐘應忱只需在打聽之后,使人在那婦人門前露個口風,說上兩三回。 這王家便沒了安寧時候。 鐘應忱看池小秋并沒什么異色,松口氣。 早知不該走在此處,倒讓她見了這樣腌臜事體。 “你托溪哥兒帶了什么東西,還要填上半只船?” 池小秋遙遙望見木樨渡,這里近曲湖,一個天然擴出來的深深水彎,停得都是大船。池小秋再聯想到鐘應忱的話“一船的東西”,忽然心疼起來。 “這得費多少錢!” 大約要費上他這半年來攢下的積蓄罷,鐘應忱抬眼往渡口望去,船還沒到。 他有些焦躁,怕高溪午不靠譜,半途中出了岔子。 池小秋展開手上的錢袋:“多少錢,我補給你。” 鐘應忱這兩年忙著考試,沒那么多時間畫畫,書也不會生金銀錢子兒,必不會有什么積蓄,手頭怕只有池小秋店里月月留的分紅。 他還常要不全,只道留給店里,預備采買。 鐘應忱忍不住笑:“我兩手兩腳,還賺不全自己的花費?要你來貼補?” 他重又把池小秋的手推回去:“ 不過是些新鮮有趣的東西,量雖大,卻也便宜。” 他這般一說,池小秋更是抓心撓肺,偏鐘應忱賣著關子,就是不愿說,到后頭,竟有些打鬧的意思。 “小秋…小秋妹子!小秋妹子!” 從對面過來了一個人,熟頭熟臉,卻是高溪午,他興沖沖過來,全然將鐘應忱拋在后面,只繞著小秋團團轉。 “我聽我娘說,你越發出息了,連桑家都來訂席面,且還上了許多新菜,何時能做來讓我嘗一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