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jié)
第109章 “這么晚, 你去了哪里?” 韓玉娘才進門來,就見一向埋頭在廚下,根本不管旁事的薛一舌正站在院中, 兩只眼睛用力瞪著她。 “秋姐兒入秋的衣裳還沒備齊, 我…我去絲線鋪子里頭看看…有沒有什么新花樣。” 韓玉娘一向老實, 讓薛一舌突如其來一嚇,頓時話都說不利索。 更別提這話是謊話。 她雖性子弱, 卻也不全然是泥捏作的,和薛一舌一貫也不大對付, 兩人一向并無交集。 薛一舌甕聲甕氣道:“你既是小秋丫頭親眷, 就該知道那丫頭倔脾氣,打定的主意再沒旁人能動。” 韓玉娘能明晃晃地感覺出薛一舌對她的不屑:“你自家日子過得也不利落,就莫要多給你姨甥女添事。” 韓玉娘難得生氣起來, 有意想跟他分辨兩句什么, 卻見薛一舌也不再理會她。 門一關(guān),自己又往廚下窩去了。 韓玉娘這口氣松得自家都沒察覺, 在家又耐了兩日, 終于等著了先前約好的日子。 “何嫂子,怎么樣, 可尋摸些好人家?” “我的妹子,也是你有福分,雖說得急,我這幾天, 連茶水都沒好生喝,把這五橋四柵的人家跟過篩子似的, 從上到下,從左到右, 從前到后,從殷實的到老成的…” 何嫂子原是這中橋的一個媒婆,平素走街串巷慣了,要論口彩可是一等一,明曉得韓玉娘發(fā)急,還這么一條條一個個不急不慢順過來。 韓玉娘坐立不安,又不敢催,只好忙給她添了杯水,趁她咕咚咕咚下咽的功夫,尋到了追問的縫隙。 “可辛苦嫂子了,可尋著了合適的?” “若連我何芳娘都尋不著,這四里八鄉(xiāng)你還能去找誰?”何嫂子哼了一聲:“不是我說,你這條條框框也著實多了些。” 她將韓玉娘前幾日數(shù)給她聽的,又都一樣樣數(shù)回去:“第一,要人才好,模樣少說中等,還得知道疼人,第二,總得有一門傍身的手藝,家里有些閑財,第三,最要緊的是家里頭有個和氣公婆,不攪家的大姑子小姑子,還得有和順妯娌大叔子小叔子…” “噯呦噯呦,不是我說玉娘妹子,這自家姑娘到了出嫁年紀,都盼著能尋到四角俱全的人家,可也都知道便是月亮,也沒有終年圓滿的,知道是一回事,可像你一樣正經(jīng)按著一條條去尋摸的,便有些傻了!” 韓玉娘讓她說得抬不起來,卻還分辯道:“何嫂子也曉得,我家小秋年紀不大,模樣也好,少有病有災的,做得一手好菜,在云橋還能自己開家鋪子,自是配得起好人家!” “罷呦!”何嫂子不屑道:“她小人家沒見識,不知道什么是女人家要緊事,玉娘妹子,你也正經(jīng)過過夫妻日子,還這般糊涂?小秋能干是好,可一把子力氣,急起來幾個男人也壓不住!小夫妻要有個磕絆,旁人便不怕自家兒子吃虧?” 她這般一說,韓玉娘氣勢頓時弱下半截。 何娘子掃她一眼,知曉這話起了效用,便又哼道:“再說了,凡是柳安有些家底的,誰能沒些鋪面,還看得起你家丫頭半租來的鋪子?要成了親時,每天新婦不在家里cao持家務,服侍公婆,還像小孩兒家,每日里往飯鋪里做廚子來耍?” 這話便是韓玉娘常說與池小秋聽的,無奈池小秋主意大,先時還駁斥一二,到后頭見她苦口婆心,辯無可辯,便裝聾作啞嗯嗯啊啊,實則左耳進右耳出,半點沒落心里。 這會兒旁人拿了一樣的話來說韓玉娘,韓玉娘是駁都沒法駁。 何娘子見將韓玉娘一腔高志打下一半,這才展了畫冊來給她看。 “雖是這般說,也是想讓你曉得我的難處。可我找著的這些人家,著實沒少費上半點心思!”她挨個點給韓玉娘看。 “這個小子只比你那姨甥女大上兩歲,現(xiàn)下在孫木匠鋪里做學徒,眼見要出師了,家里沒鋪子,不過鄉(xiāng)下有十來畝田地。” 她眼見著韓玉娘眉毛便要皺起,忙道:“這家子好就好在,后生上進,十里挑一的干凈模樣,最最難得,家里頭的爹娘好脾性,整個西橋都曉得的好名聲,家里只這么一個兒子,以后家財便不能分薄了。” “這個是秀才,自小就有才名,只是年紀大些,二十多了,有個妹子已經(jīng)許了人家,小秋丫頭前腳進門后腳就能發(fā)嫁,只是家里窮些,若是做上了官老爺,也是不愁的。” 韓玉娘聽了說了幾樣,都不甚滿意,當初給隔壁惠姐說親的,再不濟也有上幾間鋪面,小秋比她差上哪點! 何娘子拉長聲音:“妹子——你也忒挑了!便是王母娘娘選女婿,也沒這個選法!” 說罷話鋒一轉(zhuǎn):“罷罷罷,便是親閨女,也沒你這個疼法。” 她珍而重之從柜子里抽上一張紙:“我這有個絕好的后生,家里正兒八經(jīng)做生意,得有六七家鋪子,只這么一個獨苗,若嫁過去時不必應付妯娌,也沒小姑子伺候,只在公婆跟前就是。” 果然韓玉娘也不是個傻的,她駁道:“若當真是這般好,難道說不得旁人家?” “誰說他家沒人說!”何娘子冷笑道;“你當旁人家不挑媳婦么!只他家兒子有主意,說必定要娶個自己喜歡的,你家小秋要能入得他的眼,何必還要去將就別人!” 韓玉娘一時間拿不定主意,只在自己來回猶疑,何嫂子做慣了媒人,知道她想些什么,便拍手道:“這原也是一輩子的大事,你也莫要太急,也不該只信我一個人,不如挑幾個合眼的,各處都去打聽打聽。” 她這話一說,韓玉娘心里已信了七八分,可就如她說的,到底是池小秋終身大事,再怎么謹慎也不為過。 倒是何娘子一句話提醒了她:“既要相看,總不能玉娘妹子你一人使力氣,你家小秋姑娘才十五六,花枝般大的年紀,總穿得灰頭土臉,便有合意的,又哪里看得中?你還不曉得柳安鎮(zhèn)取媳婦最看什么?” 韓玉娘一震,她何曾不知道。 不像她家鄉(xiāng)里頭,娶得新婦就喜歡選臉盤圓圓身子矮的,說這樣的姑娘樸實擅理家,以后生了孩子也好喂,柳安鎮(zhèn)什么東西都講究精致,連娶媳婦也要比,比誰家新娘身長,誰家姑娘膚白,誰家新娘眉如新蠶,誰家姑娘手似柔夷。 這話正說中了韓玉娘心窩里,她回家時,翻出了前幾天給池小秋做的幾套衣裳,直等到她晚上回家來,便一把扯住,推進房里。 “往后出門,不許再穿那些小子一樣的衣裳!”韓玉娘先是虎著臉呵斥一句,又喚作了笑臉:“這是二姨給你做了兩三月的,你看看這花樣,有雜寶的,蝴蝶對飛團花的,芙蓉錦雞的,可都費了好大的功夫,可都是從蘇州城里頭新到的花樣。“池小秋滿心都是過幾日桑府里的花宴,只能拿出老一套嗯嗯應聲,實則還在盤算,這螃蟹要怎么做,才能多幾種花樣。 韓玉娘怎么不曉得她這陽奉陰違的把戲,立逼著池小秋將話又重說上一遍,留了幾個鍍銀釵下來,氣道:“若讓我看你早起時沒帶,就莫要出門了!” 家有一老,神仙也無法。 桑羅山便見著個走路都不敢大步的池小秋,身上杏紅對襟天水綢衫子上,蝴蝶花開得熱熱鬧鬧,正和圓圓發(fā)髻旁邊垂下來的五彩絲絡相映成趣。 池小秋頭不敢動,生怕銀釵子上面墜著的芙蓉花——丁零當啷亂晃著的那個,掛了頭發(fā)。 她這一步一驚的模樣十分有趣,桑羅山話語便含了些笑意:“你便這般一路過來?” 池小秋悻悻道:“不這樣,我二姨不肯放我出來。” 上有主意,下有對策,她每回便等出門來找個屋子,將一身礙事的裙子衫子釵子絡子都盡數(shù)除去,重換了自己那老三件:窄袖短衣,緊著腿的長褲子,時刻不能離身的圍裙。 她這一身雖簡單,可上下洗得干凈,便是半舊了也不見個污點,看得人爽快。 桑家的花宴,就在這一天開了。 第110章 菊花螃蟹 “我這才幾日沒來, 竟認不得這了!” 桑府夫人請來的都是相熟的人,坐在堂中前后打量了一番,就知道桑太太怕是又將這塊地方重又改了一遍。 “這山石看著眼熟, 怕是從蕙圃里頭搬來的罷。” “這便是新開的那兩棵綠云?” 這新治出來的園子不見了原先的一個水池, 只有山石覆蓋藤蔓, 幾株花在其中開得正好。 桑府賞菊不似別家,正經(jīng)拿花盆子裝了擺出來看, 而是點綴在山石之間,其中兩株綠云花瓣絲絲縷縷, 綻開優(yōu)雅的弧度, 層疊間綠玉般通透淡雅的顏色,遠遠看去,倒真像是蓬婉轉(zhuǎn)妍致的綠云。 這花前幾天還得了桑太太多般關(guān)心, 這會便已拋在腦后頭了, 她興沖沖拿了一套簽筒出來。 “我近日得了個有趣玩意兒,若沒看過百草集錄的, 怕是要醉成一攤回家去了!” 這斗草簽又考百草花樣, 又要考別名,還要考典故, 變化諸多,正是桑太太喜歡的地方。 閨中集聚,便沒那么多拘束,桑太太又是個適意的人, 當下眾人都放開了玩,也不知過了幾輪, 才見婆子使女出來,忙著擺了桌子凳子。 最先端上桌來的, 竟是兩個又大又圓又扁的火爐,便有人笑道:“這才幾月,難道還要打著扇吃鍋子不成?” 桑太太笑道:“我今日請的這席面,卻不是自家廚下的——”她賣了個關(guān)子:“說來,許是有人吃過她家的飯食,新鮮花樣真真是多。” 果然,等眾人都坐在,下人點了銀絲炭,坐在上頭便是雪白的魚片,底下炭火燃起這一會兒,就能見著碧綠桑葉上頭的魚片微微卷縮,淡灰的魚皮也失了些水分,不過一會兒功夫,旁邊伺候的人便紛紛夾了魚片,蘸了正中料碗,送到各人碗中。(1) “池姑娘也是囑咐了,看著那香到了,便要夾出來,一會兒也不能多不能少。” “正經(jīng)宴上,倒是少見這樣吃魚的。”眾人品了品,果然較之平日常吃的,更覺鮮嫩,魚的鮮味正好從略帶些辛辣的佐料中透出來。 再上來的卻是一道荷葉,一張張帶著水珠,扎成了上頭尖下頭圓的包裹樣,十分可愛。等打開來,才看見里頭是切作了丁的各樣的菜蔬。(2) 果仁瓜丁,有略脆的,也有略綿的,不過略用薄油在里頭收一收,又盛在荷葉里頭扎緊蒸出來。 最后上來的幾道螃蟹,除了慣常蒸出來的,還有上頭浮了一層雪衣糊的芙蓉蟹斗,將里頭蟹黃蟹rou都拆了炒出來,同菊花重又擺在一起的菊花螃蟹。 到得后來,便有人嚷出來:“桑jiejie,你這打哪弄來寶貝,總藏著掖著,也不許旁人看上一眼。” 有人笑道:“我可不管是什么寶貝,若不讓我見上一見,便堵在你府上,不走了。” 卻正有個在徐家花園子吃過那一場尷尬席面的,忽想起來了道;“我知道了!” 旁人都推她:“你知道什么?快說了來?” 她這糊涂再也賣不下去,只好道:“原先云橋有個做蓮蓬包魚的,雖是街上的攤鋪,做出的菜總有旁人不能及的雅致。不知桑jiejie尋來的這個寶貝,可是姓池?” 桑夫人哈哈笑,著人喚了池小秋出來。 “我原想先藏上半日,卻不想你這名聲大的,藏也藏不住,還不快出門來見上一見呢!” 她有意給池小秋做臉,又推了她出來道:“也是個有才,名字樣樣想的好,連這斗草簽也能做出來!” 桑太太自小時便喜文弄字,結(jié)交的人自然都滿腹詩書,直到聽了這斗草簽才個個起了惜才之心,都拉著她夸贊。 池小秋這回真正紅了臉。 夸她做菜倒也罷了,可這名不是她起的,簽不是她做的,池小秋不能占了鐘應忱東西還要白占他名聲,當即擺手。 “不瞞各位太太,要讓我做個菜倒也罷了,念書卻只念了兩年,這簽子,是我一個朋友做出的。” 她說話這般赤城,雖推了些功勞簿,卻得了旁人好感,便有人慢慢問她:“你現(xiàn)下還開著鋪子?” 這般問了一圈,終于有人道:“你那店里可還接別家的席面?” 忙活了這半日,該來的終于來了! 池小秋頓時一喜,將店里現(xiàn)有的席面都數(shù)了一遍,笑道:“若是有旁的喜歡菜色,也可單獨列出來,做出個新席面。” 她頓了頓,話說得十分自信:“若是旁的,我不敢說嘴,這飯食上頭,但有各位想吃的,便沒有我做不出的!” 內(nèi)眷集會,雖都是長輩,桑羅山也不好近前,便站在山石另一側(cè)一亭之中,風將池小秋一番豪語送入耳中,他竟不自覺一笑。 便是他自小自負文才,卻也不敢這般大喇喇說出這樣的話來,旁人回以的笑里,有愛憐,有覺著有趣的,卻并沒有當真的。 這便是技藝卓絕的悲哀了。 她的自信并不為人信,為人解,但他卻能解。 只因這樣的心思,他自小便有,但只要稍露一二,便已傳出倨傲聲名,若是再這樣說出來,背后自有人道“寡廉鮮恥”了。 吃罷了宴,各人又開始聚起來玩旁的,池小秋忙了大半日,終于能歇上片刻。 身邊雖還跟了旁的人,池小秋卻不好把自己的衣服給旁人拿,只能拿包袱兜了去,見桑羅山仍舊送她出來,便尋了空隙來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