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伙計委屈道:“不是你與我使眼色的?” “以后你再跟這個破房子老爺說話,說誰都好,別扯上東家!” 又想賺錢,又得防著桑羅山的小齊哥嘆一口氣,近不得遠不得,這日子過得,可真是不容易! 第108章 下了一場雨, 地上還是濕漉漉的。 天亮得一天比一天晚,池小秋拎著包袱,躡手躡腳起床的時候, 連每天起早貪黑做衣裳的韓玉娘屋里都還黑著燈。 火折子一閃, 池小秋借著光又數了一遍, 再三確認了沒有一個少的,這才偷偷開了門, 往連接兩岸的橋上奔去。 北橋陸續已有人往東柵上來,附近兩三鎮要考學的人都在這里一起聚集, 而后同上府城參加道試。 兩邊沒人起, 只能聽見池小秋吧嗒吧嗒落在地上的腳步聲,同她急促的呼吸。 離著鐘應忱的院子越近,池小秋心越沉。 這會兒旁家別戶都還黑燈瞎火蒙頭大睡是自然, 鐘應忱早該收拾妥當了, 可她早上起時,對面窗子還未亮燈, 已經趕到門口, 里頭還是漆黑一片。 鐘應忱做事一向妥當,這馬上要啟程的時, 他萬不能做出睡過了頭這樣的蠢事。 池小秋站在門前,又從縫里望了望,鐘應忱常在的那間靜悄悄無人。 她站在門口一會兒,冷風一吹, 心里頭涼一片。 他再妥當也是不會自家做飯食,到時候旁人有糧他無糧, 旁人有人幫著張羅前后,他只得孤零零一個… 池小秋越想越心酸, 眼睛里頭濕起來。 早知道,昨晚就不貪多,非要再多貼上一鍋餅子,這才早上起晚了。 她自顧在這里悔之不迭,連門里的動靜都未聽見,直到鼻子前頭的半開。 “既是來了,怎么不進來?” 鐘應忱不及打量她,便能覺出池小秋正站在了風口里,忙把她拉到里間,另一手迅速將門閉上。 池小秋眨眨眼,不及感嘆這意外之喜,便忙將手上的包袱打開:“這里頭是薄餅,我做了兩罐子,高兄弟想吃便給他小的一罐。這里頭是十香瓜,醬茄子,旁的都罷了,這一罐禿黃油可別給別人,這比你那身衣裳還貴呢!” 鐘應忱便盯著她絮絮叨叨,明明時間快要不夠了,竟舍不得打斷。 “這是柑桔,師傅說與我的方子,最能化痰清水,受涼嗓子不舒服就含上一片。” 池小秋這些天備的東西,薛師傅為了一個新方子,盡數給鐘應忱倒個干凈,最后還悻悻道:“收個徒弟又能怎么著,便連半個兄弟也不如!” 因此他知道,這里頭的東西沒有一樣做得容易。 醬瓜醬茄子要從六月里頭就開缸造醬,早早備下,禿黃油要使這摳門姑娘手里頭許多現銀才熬出來這一大罐,至于柑桔,要把烏梅挨個去了核兒,集上半夏桔梗百草煎十幾種材料,化了雪水仔細熬煮,再把這在湯水泡了柑桔,一遍遍煮,一點點捻,一回回烘。 鐘應忱接了包袱,也不說話,只是看她。 一靜下來,他的目光便十分明顯,沉默而又炙熱,看得池小秋有些臉熱。 “聽說你接了北橋桑府上的花宴?” 他的問詢總像是走個過場,池小秋還沒點頭,鐘應忱便已經將一個簽筒遞與她。 “桑府太太出身名門,與閨中好友也組過詩社,這場宴說是賞花,實則請的都是有頭臉的,若是這次席面設得出彩,往后便算在北橋打出了名聲。這樣的斗草簽,便能在菜色外頭,又添上幾分趣,你將這里玩法記熟了,交與桑府太太,她必定歡喜。” 這樣的花宴一向是各家顯露自家體面時候,桑羅山竟說動了桑家夫人,交與池小秋來辦,這用心,也未免用得有些大。 可這樣的宴席,于池小秋來說,亦是難得。 鐘應忱將辛苦做出的斗草簽摩挲了片刻,終究還是拿了出來。 池小秋一愣,還未及細看,忽聽得外頭有車輪碾路聲,驢馬嘶鳴聲,池小秋聽見東柵那邊開始哐哐哐敲起鑼鼓,她忽變了臉色,拉起鐘應忱就要往外跑。 “可別誤了你時辰!”池小秋急得跺腳。 鐘應忱反手拉住她,把手握進掌心,慢慢牽了往外走:“不急,等他都挨個點過去,早過了半個時辰。” 他手上帶著一層薄汗,溫熱有力,略粗糙些的地兒便是拿筆磨出的一層繭子。 池小秋一時有些愣怔,只能蒙著頭隨他在后面,直到了橋上,鐘應忱才松開來。 “晨起霜露重,你回去還夠再歇上一覺,四更才睡,五更又鬧起來,久了要頭疼。” 池小秋見他說完,竟就要背了包袱走,不禁往前趕了兩步:“鐘哥!” 鐘應忱停下回頭,池小秋卻又不知該說上什么,只能干巴巴道:“你…別忘了…” “我都記得,”鐘應忱與她笑時,眼睛總是彎著,嘴角也彎著,聲音低沉又柔和:“醬瓜不可多吃,禿黃油不能不吃,腌牛rou總記得要嚼上兩口,上考場要穿最厚的那件,薄餅不要給高兄多分,咳嗽了就含柑桔…” 末了,他才笑道:“我記得可對?” 池小秋心里發堵,只能使勁點上兩回頭,見他慢慢遠了,忽然急急奔上兩步,又喚他:“忱哥!” 鐘應忱又回頭,便聽池小秋斬釘截鐵與他道:“不管考得怎么樣,這頓桂花宴,我應了你就不變!” 你…你只要保重便好。 鐘應忱聽明白了她話里意思,她是怕他一向心高氣傲,為了考試再拼出半條命來。 池小秋眼見他越走越遠,便是站在橋上最高處,也只能望見東柵要順流而下的大船一點帆尖。 這次鐘應忱的離去,好似和先前都不一樣,不是尋常的空落落,而是無底的空泛,急等著一個人的歸來才能填補。 池小秋怕吵醒了旁人,便回來也是捻手捻腳,連關門都屏息凝氣,生怕氣兒大了,便吹醒了韓玉娘。 可天不遂人愿,她方溜到門前,韓玉娘屋中的門就開得正好,蹙眉問她:“怎么起得這樣早?” 池小秋見當真驚醒了她,只能支吾道:“我才往廚下里頭去找柴火。” 這理由不倫不類,好在該是把韓玉娘混過了,她也不再追問。 池小秋忙進了房,鞋子踢到地上,見天光大亮,自然也睡不著,干脆翻起來,想往店里去。 咚得一聲,一路捂在懷里的簽筒被帶翻,灑了一地,池小秋這才想起還有個物事,忙挨個都拾起來。 燭火加著外面乍亮的天,池小秋這才算是看清楚了。 這一根根簽也不知是什么木頭磨出來的,帶著天然的紋理,古樸可愛,上面細細雕刻著一樣樣花草,紋路細致,連綻開的花絲都刻得生動,下面寫著各色詩文。 池小秋展了旁邊的紙條,一樣樣看,全是她不甚明白的。 這次考試于鐘應忱何等重要,池小秋心知肚明,卻還要費上心思,給她刻了整套斗草簽。 她想了想,原是往店里去的腳步改了方向,直往做竹木器的鋪子而奔。 桑羅山等了兩日,終于等得池小秋上門來,她手里頭仍拿著一張花箋,說起菜名來自信又利落。 “山海羹,梅花湯餅,元修菜,黃云英…”池小秋一道道菜名報得響亮,讓這本來頗有文采風致的名字,也少了些末韻。 這反差十分有趣,桑家太太不自覺一笑。 池小秋立時對這桑府夫人多了好感,將她跟各府的太太比對了一番,直接把她的排名拉到了高太太之后。 會笑的人總不會多來難為她。 果然桑府太太生得和軟的美人模樣,雖然已近年暮,聲音也十分溫柔,看了一眼下首正低頭飲茶的自家兒子,指著山海羹笑問:“這是道什么菜?” “用山上的筍蕨和水里的魚蝦一道做出來,因為有山有海,就叫做山海羹。” “這名兒倒好。” 這些名兒都是鐘應忱擬出來的,自然是好。 池小秋笑彎了眼睛:“太太好眼光。” “這也是你想出來的?”桑府太太果真如鐘應忱所說,對那斗草簽十分感興趣。 她只一看那上頭的花便認了出來:“這不是長春?” 桑府太太挨個看過去,竟能認出來大半:“鼓子花,沙參,香薷,觀音柳,羅漢松…” 她將簽子兩兩合在一起:“長春對半夏,觀音柳對羅漢松,可這沙參…”(1) 池小秋正好記得這個,便接道:“沙參別名鈴信草。” 桑太太立時恍然:“那不就是這個么!” 池小秋見桑太太頗有些愛不釋手的模樣,自家也高興。 桑太太手里拿的,并不是鐘應忱前先時候與她那個。 只瞧著那斗草簽邊緣處都磨得這樣光滑,池小秋就知道鐘應忱在這簽子上費了多少功夫。 想了半日,鐘應忱送給她的,她怎么也不舍得給人,干脆就請了木器匠人,重又仿著做了一個。原本拿出時還有些忐忑,這會見桑府太太也一般歡喜,便悄松出口氣。 桑府太太忙著看新得的斗草簽,連池小秋問她菜單有無要改的,都沒回過神來。 她只得看向半晌靜聽,從沒開口的桑羅山。 “池姑娘這單子擬得甚合家母之意,定金先行送到,若有要采買的,姑娘便使人上府里來,說與我便是。” 桑羅山這一番話,池小秋既得了好處,又多了錢,對這桑府里諸人的好感不斷飆升。 桑破廬一邊將她往外送,一邊默然。 池小秋便趁著這時候,好好看了一下這桑家宅子,她在外只聽過徐家花園子,不想桑府精致處比它更甚。 桑羅山見她對這治園之道頗有興趣,便道:“家母閑時便賦時于治園,每到閑時,就隨意撿著一片地方,拆了山亭石溪,重布其中,這片地方再過幾月來看,便又換了一番光景了。” 池小秋終于明白,為什么桑家花園子不顯露人前了。 人家府上這花園子拆了重蓋,就如她換個花瓶擦個架子一般容易,便養上幾盆花,開了也能再開個宴。 嘖嘖嘖,這大戶人家的日子,閑也閑得這樣費錢。 “池姑娘自家開店,可有煩難處?” 嗯? 池小秋愣了一下才醒悟過來,桑羅山方才問得是她店里,忙搖頭:“ 并沒什么煩難處——便有,忱哥二姨師傅小齊哥惠姐都來幫我。” 不過幾天,原本以為是孤家寡人的池小秋,忽然就冒出了許多親戚,桑廬山不禁放慢了腳步。 這忱哥小齊哥,都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