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只知道這一向舉止規矩的小姑娘,就這么躡手躡腳去了云橋,不挑那些規整的糕點,就拿簽子去挑螺獅,撥了上頭的一層薄殼,看看左右,手上分外嫻熟,就這么一轉一吸,腮邊一鼓一鼓,就吃光了一盤螺獅。 這個從小就沒讓他占過上風的小姑娘,終于在這兒給他捉住了原形。 他記了好一會兒,又著小廝問了一遍,努力了一年時間,終于把她娶進了門,聽人說,洞房里頭還得吃餃子,生的餡兒,就為聽新婦說一句“生”。 那可怎么行,他寧愿給她擺上一盤螺獅,然后看她驚慌失措的樣子,再把那些偷偷摸摸才敢吃的東西都端過來,讓她光明正大,不必再藏著掖著,吃個痛快! “好。”池小秋又放回去兩個銀錁子:“這飯,算我請你了。” 第107章 禿黃油 柳安因有個四羲書院, 且附近幾鎮文風最盛,所以一鎮一天根本考不完,要在府城盤桓幾天, 等待長些時候。 這場試不怕不過, 可若是名次落在后頭, 那么明年秋闈,就是幾州幾府的人都放在一處去考, 便難拔尖兒。 高溪午反比鐘應忱輕松許多,這次考試他算是放棄了一半。 “你和小秋妹子, 你們倆…嗯?”高溪午嬉皮笑臉, 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最關心的八卦上頭。 “再有五六天便要動身,譚先生定下的題目,你寫了幾章?” 他雖好似和平日一般冷硬, 可高溪午何許人也, 立刻就能看出些微不同,一跳老高, 睜大眼睛。 “當真成了?那個榆木疙瘩, 她…她…她…開竅了?” 想著原本形單影只三個人,這會兒倒只有他落了單, 高溪午興奮之余,不由跌腳哀呼:“你可要好生謝我!至少得一篇…不!三篇!我這可是舍了自己成全鐘兄弟你啊!” “你可知為何文章總作不出來?”鐘應忱將寫的文章卷好:“便是因你整日想得太多。” 成不成不得的,可池小秋終是有了些反應。 那便好,鐘應忱在心中呼出一口氣。 時間還多, 他等得起池小秋點這個頭。 “此事確是要多謝你,我稟了譚先生, 將你前幾日做得不順的文章都重圈了一遍,正好再多寫一遍。” 在高溪午乍然驚恐地眼神中, 鐘應忱將一張紙條壓在他桌上:“一共八篇,后日譚先生便要查。若少上一篇,你爹便要掂著家法過來了。” “我…我不寫!我又考不過!”高溪午色厲內荏,想反抗又不敢,有些煩躁。 “我才讀了多少書,只得些句子在肚子里頭晃蕩,能考過那兩場,也不知道父母老爺是怎么下的筆圈的人,道試可是一地的提學官,還能看上我這狗屁不通的文章!” “ 你這文章離狗屁不通還差了許多,若是多知曉些典故,好生練一練,還不至于連區區秀才也考不上。” 他同鐘應忱一起學了這么些時候,知道他文才一般,可聰明勁十足,至少得中那兩試,不會是高太太整天燒香拜佛積攢的福分用到這上頭了。 高溪午憤憤道:“區區秀才,那可是得考上三場!三場!” 真是要了他的老命呦! 鐘應忱將卷紙遞與他:“八篇,寫罷。” 他們兩人這里準備考試,池小秋也沒閑著,眼見日子一天天臨近,先前做下的好多準備,這會兒都派上了用場。 道試比縣試府試查得都細,這天白日里還有些暑氣,寥寥蒸人,到了晚上若是不添件衣裳,就要一哆嗦。 池小秋便給鐘應忱備了件秋衣,綢子不能絮棉,綾錦總是足夠厚重,韓玉娘收了料子,連日給他趕了一身出來,池小秋就給他裝上一罐一罐的菜。 前些時候入了醬缸的生菜瓜,已經在甜醬里頭呆了好些時日,這會讓一破缸,原本微綠的瓜rou都泛著微微醬紅色。去了上頭的甜醬,放進蒸籠里頭慢慢蒸軟曬干,這樣做出的醬瓜能存上整整幾月。 去時是整鎮里的人一起過去,池小秋不知他路上飯食如何,牛rou條腌了許久,可鐘應忱并不愛吃,醬瓜吃得再久,也是樣素食。 池小秋生平一次大手筆,從曲湖邊上請人送來了兩三簍子的大螃蟹,看得韓玉娘心疼:“這么多,哪里能吃得完?便要賣,也買少著些!” 薛師傅慢悠悠:“蒸著吃自是吃不完的,要做蟹黃油只怕還不夠。” 接著,韓玉娘便見識到了更讓她心疼的吃法。 秋風送爽木樨花開的季節,這樣肥的螃蟹一斤要上二三兩,池小秋直接拿蒸饅頭的大籠屜出來,在灶上摞上兩三層,螃蟹腿腳綁得死緊,鼓瞪著眼睛,坐等人將它放進去。 這兩三簍子螃蟹連三層的籠屜也沒放完,池小秋又讓人送了一簍子過來。 直到蒸出的水汽漸漸升騰,灰青殼的螃蟹轉成金黃,看著煞是喜人,韓玉娘還在旁邊念叨:“若是一頓吃不完,哪里放得起來!” 螃蟹不易擱,池小秋花了錢費了功夫,自然不是要坐等它們廢掉。 她同薛師傅坐在一處,兩手并用,剪子勺兒諸般都上,一會兒功夫就將一只螃蟹拆得干干凈凈,白似雪的鮮甜蟹rou拆在一只碗里,黃澄澄的蟹膏蟹黃拆在另一個碗里。 兩三人埋頭拆了一下午,最后兩籠屜的螃蟹,只拆了淺淺一盆的蟹rou蟹黃。 豬板油入鍋熬化了,池小秋把整盆的蟹黃盡數下鍋,直到油與蟹黃都混在一起,呈現出油汪汪晶瑩閃亮的色澤,才撤了柴火轉成小火一點點熬。 這般熬到最后,就是整整一罐子的禿黃油。 池小秋搖了搖罐子,撥出來一些,其他都密密封住了。 拍拍手,池小秋站在桌案邊,挨個點著數:“醬瓜,十香茄子,豆腐乳,禿黃油…” 便是薛師傅被收買了去的,這回也不由酸酸哼了一聲:“你做上這許多,他便是去上半年,也盡夠吃了!” 韓玉娘心里一緊,手上的動作頓時慢了下來。 池小秋扯上一鍋沒鹽沒油的凈水面,拿禿黃油一扮,就是無與倫比的鮮香,池小秋纏上一筷子,吃得慢。 這一年到頭,若說活著為了些什么,不就是看三月的薺菜,四月的螺獅,六月的甜瓜,八月的螃蟹。 不期然地,有一個名字也蹦跳進來。 一年十二月,一日十二時辰的鐘應忱。 她捏著筷子怔了片刻,轉頭見韓玉娘也在怔,帶著些愁苦意思,便奇怪:“二姨,你吃不慣么?” 韓玉娘正想著事兒,讓她這一嗓子喊出來,登時一抖,筷子掉在一旁。 外頭有人拍門,小齊哥一路從店里追到家里來,眼睛發亮,好似看著滿屋滿箱的錢,有些興奮道:“東家,東家,有人定整桌席面!” 池小秋還挺冷靜,經了這兩回,凡是說要定“大”席面的,總不是多么愉快的經歷。 第一回 ,惠姐讓個假小爺打了眼,還送了她好幾個月上旁人的指點,同韓玉娘的啰嗦,第二回,雖聽了個可心的故事,卻也沒受著好臉色。 “是哪家?” “那個破房子相公!” 池小秋原來還問過鐘應忱,那個書生明明旁人喚他羅山,為什么詩后頭的印卻落著破廬。 鐘應忱道:“人多有名姓字號,羅山為其名,破廬為其號。” 池小秋似懂非懂:“那你有沒有號?” 鐘應忱搖頭:“我尚未及冠,無字無號,只有一個乳名,是小時我娘起的。” “疏和?”池小秋還記得。 “是。”鐘應忱低聲笑:“只你叫得。” 平平常常一句話,池小秋卻轉了頭紅了臉。 小齊哥記不住別的,只知道破廬就是破房子,從此后便常聽他念叨:“不知那破房子相公什么時候再來!” 大約是他存上許多張澄心堂紙,又整日將那卷詩打理得一塵不染,這份誠心終于感動了天王菩薩。 這兩日池小秋忙著家里,往店里的時候就少了,小齊哥每天守在店里,竟真就守來了這個破房子先生。 “敝府里兩盆綠云,一盆雪珠紅梅盡數開了,此宴是為賞花而開。” 桑破廬言語淡淡,但與鐘應忱不同,他舉止間總有些不近人的倨傲,教人難以接近。 算算她這小店里,因為桑羅山一首詩受益良多,后面小院足足多了幾倍收益,池小秋便待他格外耐心熱情。 “要擺上幾桌?吃席面的人有誰?平素有什么愛吃的有什么忌口的?” “兩三席足夠,多是各府中女眷,便與上回宴席相仿就好。家母嗜蟹,但體弱不可多吃。” 池小秋這便明白了,菜品名字就往那“擒文含毫宴”上來靠,文氣一些總是無錯。 桑羅山目光漸落于池小秋身上,見她一會兒咬唇,一會兒皺眉,凝神細思的模樣,時隔了這么久,靈動鮮活勁兒半分不少。 池小秋發了一會兒呆,等把那跟螃蟹的菜擬了一遍,忽然醒過神來,還現撂著個客人在這里。 見桑羅山已起身立在亭榭中,池小秋忙站起來相送。 桑羅山踱了兩步,不往通向外堂的小徑,而是往榭邊清溪看去。 他不說走,池小秋自然不能趕客。 靜了半晌,桑羅山才問:“東家家鄉何處?” 這個家鄉自然不是指柳安鎮云橋邊,時隔了這么久,那個名字好像已經模糊了,池小秋頓了一下才道:“風羅黃村。” “信州風羅?”桑羅山似乎有些驚訝:“去柳安約千里。” “是啊!”池小秋嘆一聲:“可走了好久。” 桑羅山不語片刻,不知怎么,本不該問的就直問了出來:“家中還有何人?” 池小秋笑:“一個師傅,一個二姨。” “高堂何在?” 桑羅山方問出便知曉自己有些唐突,池小秋眨巴一下眼睛,心情頓時不大好。 也不似傷心也不似發怒,倒像是久遠的傷疤被人直大喇揭開,猛地一疼,她抽口氣,卻沒說話。 桑羅山也不再問,兩人本不大熟,這亭榭里的氣氛便有些奇怪。 于是等到他舉步往外面走,池小秋略吁口氣,待到堂前,他忽然又駐足。 池小秋順著往上一瞧,上頭的詩正提醒她,桑羅山為她店里招進了多少客人。 她尋思了一下,便贊道:“桑相公,你這詩寫得著實是好。” 旁邊伙計也笑:“東家可是珍重,讓咱們每日里都得撣上一遍,別落了灰。” 桑羅山背著手看了這詩片刻,又往池小秋處看了一眼,拱手作別。 “過兩三日,還請東家登門,將菜單與家母一看。” 池小秋將他送到門口,后面給那伙計使了半天眼色的小齊哥,拍了他腦袋一巴掌。 “你話怎么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