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她方看了兩下,鐘應忱便覺察到,他微微偏頭,眉宇間帶著不設防而又耐心的疑惑:“怎么?” 池小秋像是正偷著錢偏讓人抓了正著,忙撤開眼,慌亂間往四周這么一瞧,立刻發現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他們的座是高溪午幫著設的,就在看棚中間偏前的位子,能坐在他們前后左右,自都是為了這場戲花了不少錢的。既是千方百計要來看這場燈戲,何故眼睛總往她們這桌瞧呢? 池小秋數了數,左前方一個帶著玉色柳球花的,正右邊一個點著珊瑚紅挑牌結絡的,偏后頭妝點著飛燕展翅鬧娥的,最明顯還是他們正前面這一桌。 為什么明顯呢? 燈船在他們眼前,那個帶著纏枝牡丹花樣梨木插梳的小姑娘,脖子已經往后頭擰好幾回了,看得卻是誰呢? 池小秋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恍然大悟,瞧得不都是鐘應忱么! 偏鐘應忱本來不覺,讓池小秋這般來回看上兩遍,也有些疑惑處,這般抬頭一望,正和那女孩看個正著。 只怪這周邊燈火太盛,熒熒明光間,池小秋能清清楚楚瞧見她驀然間羞紅了臉,粉項一低,再抬起來時,想見的人早已轉了眼。 指頭有點疼,噎著一口氣,池小秋茫然一低頭,卻見桌子旁不知道讓誰掐了一條月牙般的痕跡。 再看戲,就好似沒先前那般有趣兒,再到后頭,高溪午出來的就少了,前前后后都是小姐同夫人的戲。 說的大抵便是小姐無媒無聘往書生家里頭來,便讓那夫人百般刁難,好在這小姐是個持得住身立得住性兒的,任她如何難為,也盡力服侍,終是感動了夫人,換得家庭美滿。 不遠處好幾個婦人看到后頭來都擦淚:“這小姐當真是個好女子,也算是后生有托了。” 池小秋聽得旁邊散場,有感動這兩人情意纏綿的,有贊這女子有勇有信賢惠淑德的,還有道若有誠心金石可破的,她便更悶了。 幾折子戲直唱到半夜,高溪午換得裝,抹下了臉,坐到桌前,兩眼在鐘應忱和池小秋間溜來溜去,卻也沒看出什么端倪。 他眨巴眨巴眼:“小秋妹子,我今兒這出戲演得可好?” 這可是他精挑細選出來的,里頭有兩相情動的美好,沖破門楣的勇氣,婚堂明燭的歡喜,家庭合和的結局,對這不開竅的池小秋,最是好用了。 池小秋心不在焉。 她已經努力讓自己莫要注意前頭那姑娘,無奈這人盯得死緊,兩眼灼灼,想略過都不能。 她掃了一眼鐘應忱,心里頭不知怎么,有些氣鼓鼓的。 高溪午還扯著她問:“可是演得感天動地?” 池小秋只得想了想:“唱得好,演得也好。” “誰問你這個來?”高溪午不依不饒:“我是說這故事!” 這可是他非要聽的。 池小秋實話實說:“你演的這書生,著實不是個東西。” “…”高溪午憋了憋:“為何?” “無媒無聘誘人出脫,無信無義,坐看高堂難為新婦,無情無能,”鐘應忱站起來,撣了撣袖子,提醒他:“高兄,這故事確實是新鮮,可譚先生囑你的書,也要背了。” 曲湖燈市,經夜不閉,可若是走得遠了,街旁也都漸沒了人蹤。 她袖子里頭,螢火蟲燈一閃一滅,泛著幽幽然的光。 “那個方生…” “自己應的事未能擔當,自己應得人未能周全,無義無能之人,何必看來擾自己心思?” 鐘應忱走得穩,一步一步,總越不過她半個腳尖。 他一路送了池小秋到門前:“下次不必再盯著旁人。” 他立在階下,抬頭一笑:“ 我只看你便是。” 第105章 宋家宴席 懸掛在堂前的那副字卷十分對得起外頭裱糊的那層五牛圖砑花箋, 貴是貴了些,可字好詩好,往上面一掛, 瞧著十分氣派。 且還帶來了比往日多上四五成的客來。 小小后院最多不過七八個小桌, 常常是上旬已預定了中下旬的席面, 池小秋一只手難做出許多菜,一頭從伙計中選了愿意到廚下打荷的, 一頭又從外面招了幾個在廚下做慣了的。 人一多,廚下就雜亂, 池小秋每天專抽了一個時辰, 來來回回講著廚下的規矩,一條條列出來,反反復復, 都要磨禿嚕了嘴皮子, 每一條都透著整齊干凈利落勁。 有人嘀咕:“原先在樓里做活,也沒這么著。” 池小秋眉毛一擰, 話不沖卻沉:“做菜, 最怕就是不小心。一盤菜端出去,嘗的是味道, 做的是良心。要你花錢點上來一碗玉尖面,澆頭鮮面也好,偏埋了一只蟲子,你愿不愿吃?” “東家, 有人尋你。” 小齊哥一進來,就知道池小秋動了氣, 等她出去,又沉了臉敲打一遍:“東家待人不虧, 可這廚灶上頭的規矩最重。若是在這兒不上心,咱們店面小也不敢留人了。” 來的兩人也奇怪,一個身上衣服穿得熨帖規整,衣料不好不壞,只往當地一站,池小秋就看出了,這必是哪個大戶人家里頭有頭臉的管事。 “我家主人是東橋宋家,因家里大奶奶八月里便要過門,想請了你這店里做場席面。” 他說話之時,旁邊的年輕公子便微微頷首,雖沒什么大的動作,可池小秋從他聽到“過門”之時,止不住的笑意中,還是能看出他對這場婚事十分滿意。 這可是個大主顧! “貴府上大約要備幾場席面?” “十二桌,照著上席備便可。” 這樣的席面多半是上門去做,池小秋這會不禁慶幸,好在她動作快,早便招了好幾個幫手,不然便是有三頭六臂,她一人也忙不過來。 她摩拳擦掌,一瞬間腦中早就晃過了好幾個菜。 “我先擬出個單兒,看府上哪一天得閑,我親遞上門去。” 不愧是行商人家,定金全金事先講得明明白白,只道若是菜單定了,便先預付上三百定金。 兩下里說定了時間價錢,這門生意便算是落定了,池小秋心情正好,連忙著堂前的生意都十分有勁頭。 她這池家食鋪從福清渡到云橋再入得小巷,在這柳安鎮也扎下了兩年光景,坐在堂前的熟客就有許多,再有瞎了一只眼的說書先生,或是拉著舊琴想靠著賣唱詞曲賺些衣食的人,池小秋也仍放進來。 放進來也不是白放的,撿著常來且有些吃飯家伙事的,食店里專給套衣服,至少也得將周身拾掇得干凈利落,才能進店里頭,所得的銀錢店里不抽,全歸入他們自己囊中。 這會兒便有個梅娘同自己的瞎丈夫在店里頭說一出《素君傳》,女聲嬌嫩悅耳,男聲沉穩多變,生意一向不錯,語氣轉換拿捏得恰到好處,連聽慣了的池小秋有時也能住了腳再聽上一耳朵。 “東家,你看…”小齊哥尋了她,指頭悄往外面點:“方才那宋家的小爺又回轉來,只讓尋你。” 池小秋探頭一看,那宋小爺就隱在街頭翠綠逼人眼的柳色后頭,時不時往旁邊探個頭,遮遮掩掩的樣子。 連池小秋過來,他都生怕讓別人瞧見了,往左一站,垂金帶綠的柳絲絳密密一垂,就只剩了隱隱約約兩個人影兒。 這么一來,小齊哥倒不敢進去了。雖說池小秋力氣比幾個他捏起來都大,到底女孩不是,若出了點差錯怎么辦! “姑娘擬菜單時,能不能添上幾樣菜,不必寫在呈給母親的主單上,悄悄與我就是。到時,我讓貼身小廝往二門邊去拿。” 池小秋松口氣。 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方才一并說了便是,這不知道的,還以為有個驚天大秘密呢! 宋小公子也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少年,尋常江南地的兒郎模樣,白皙俊秀,透著書卷氣,抿著嘴認真想上一會兒,吐出幾個字:“紫蘇炒螺獅,韭…菜花醬,糖蓮子…” 池小秋止不住想笑,又怕臊了他。 這少爺平時大約也是少進庖廚,幾道菜他忘了好幾回,怕她笑話,連偷看手心里的字都裝著咳嗽,匆匆掃上一眼。 “糖蓮子同韭菜花醬都容易,可你們成親時是八月里,螺rou不肥不嫩,哪里好吃呢!” 宋家公子顯然對這菜看得很重,追問得也急:“哪里吃不得?可是尋不到?尋常湖里尋不到,專養螺獅的人家總能找見,東家你指個路,我著人去找。” “不是尋不到,是不好吃。三四月里養了一冬的螺獅才最鮮嫩,錯了季便做出也不好。” 池小秋不解,他如何就跟螺獅杠上了。 宋家公子失望的神色太過明顯,池小秋不忍,便問:“想要河鮮遍地都是,八月里是吃蟹的好時候,倒不如換一個?” 想那湖里螺獅才讓人挖了一春,好容易躲過一劫,到秋里要養小的還不得安生,豈不可憐。 倒不如去吃吃那些休養生息了一春夏的胖螃蟹,炸炒蒸餾,還能炸出蟹油來,隨便往白米飯上抹上一勺子,就能帶得整碗飯黃燦燦透著鮮。 宋家公子略略一揖,搖頭道:“我先著人尋上一番,若有了,就來跟姑娘說。” 走之前,還又囑了一回:“我家里頭二門有好幾個,姑娘只尋那個葫蘆八錦樣的就成,那兒有片山石子,小廝就藏在后頭,旁人都看不見。” 他這來去匆匆,等池小秋咂摸出來他話里意思,早不見了蹤影。 真是早上出門怪事多! 池小秋搖搖頭,不過遞個菜單子,倒想是做些見不得人的事,聽的人心里打鼓。 這家子,莫不是有甚不妥。 小齊哥專往東橋打聽了一回,宋家老宅在府城左近,只是一年大多都在柳安府城奔波,專做米行,家里頭只這一個小爺,要聘的是北橋一個讀書人家二娘子,除了家財差得有點遠,旁的都好。 有名有姓且成親的日子定得人盡皆知,宋家宅第就在東橋跑不掉,池小秋也懶得管那小爺彎彎繞繞,將他說得幾樣小菜添上些相似的,提溜在一張紙上,便不再理會。 主單自有主單的氣派,池小秋專尋了松下桂子暗紋花箋,上頭灑了金粉,算是她用過的最貴的一張紙。 墻上的那卷城南遇池家食肆忙刷拉拉跟著風搖上一搖,殷紅的印上桑破廬幾個字飄灑有致。 池小秋瞄上一眼:“你雖也貴,可比這張大了好些——”戳戳新來的那張紙:“你可得爭氣點,換多些錢回來。” 婚宴首要的就是喜慶,這喜慶第一看的是菜色,第二看的是名兒,比如那個梅花湯餅,要擱在這個宴席上,就得要瑤池仙品。 池小秋就照著這個套路一個個往下起名,有整一只雞的是鴛鳳立華堂。雞蛋銀魚菜色尋常,可顏色吉利,雞蛋炒得嫩嫩的,是春日朝暉一般嫩的黃,銀魚白得透亮,像是凝了一汪冰泉,整個菜一擺出來,金山煥銀彩,富貴,吉慶,亮堂! 再諸如什么佳偶天成,富貴余年,八寶rou圓,這些成雙成對好聽的名字就使勁往上面堆! 想菜色沒有想菜名難,跟這菜單子奮戰了四五天的池小秋,終于拿著敲定了的富貴花箋登上了宋家門。 “這個瓤雞是什么?” 前面那一套套的不過是看個花,池小秋在后頭都標注了能讓人看明白的名字,瓤雞就是那個鴛鳳立華堂。 宋家太太遠不如宋小公子待人親近,臉盤尖顴骨高,整個唇拉成一條直線,說話不帶一點熱乎氣。 “選把斤重的嫩雞仔,里頭填上蝦rou,海參豬rou要瓤什么都使得,整個燒出來,外頭的雞rou又香又嫩入得味,里面的蝦子也香。” 池小秋說起做菜香色俱全,聽得人立時就想嘗上兩口。 只有宋家太太好似不食人間煙火,是個例外,目光平平下落,又指著富貴余年道:“這鯉魚是整只炸出來的?” 不是整只,難道大喜的日子,還要給你拆成幾段? 池小秋腹誹,面上還是喜團團的:“是,片上薄刀不傷筋骨,腌透了才下鍋炸,又焦又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