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想到此處,小齊哥莫名往前頭撩了撩眼,正見著惠姐風風火火從廚下門前進進出出,收拾碗盤,比前些時候又利落許多。 他臉上一熱,自己咳了一聲,重又將心思聚到柜里頭銀錢上。 人一多,麻煩也多。 做久了掌柜,小齊哥也練出了不少眼力見,搭眼一瞧,就知道哪些是難纏的,就比如門口現如今正站著的這位爺。 “客人里頭坐!” 門口候著的伙計恭恭敬敬問了兩三遍,這來客仍舊攢著眉,冷冷淡淡打量這四面上下,絲毫沒有抬腳進去的意思。 嗯,這人身上的衣裳雖素,卻是南邊才有的細苧麻,連腳上的鞋履都是裱糊的紗都得要十幾兩一匹。 便是個刺頭,也是個能花錢的刺頭。 小齊哥接著伙計求救的眼神,一邊示意靠譜的人看緊了柜上,一邊站起來往外迎:“相公是訂了哪一桌?” 這樣打扮的多半是讀書人,叫聲相公總是沒錯,果然這人略帶著些傲氣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終于開了口:“壹字桌。” 那是北橋孫二爺訂下的,此時怕是已經坐得差不多了,怎的這會還又添了個人。 不對,是兩個,隔得不遠處,還有個人笑嘻嘻過來,拍他道:“羅山兄,信我的!這家有許多飯食都新鮮,便你在揚州也未必嘗過!” 他挨得雖近,卻拍個空,桑羅山一側身,提著袍子腳邁上兩步階:“進去罷。” 這家食鋪不大,前堂后院,臺榭臨水,他一路看過來,只覺這地方實在沒什么稀罕處,要說可取,也就是“干凈”兩字,同后面枕著亭子的一脈溪流了。 可等到步入亭中,鮮靈活躍的氣息就迎面而來,桑羅山一挑眉,略略一擋活潑潑蕩在半空的通草花流蘇柳枝花囊,漫漫落到這各處院落的眼神,終于少了些漫不經心。 “桑兄,不是說家有他事難至么!” 一眾人喝得興起正在劃拳時,桑羅山這一掀開簾子,頓時讓一眾人面面相覷,再看桌前,本就擠擠挨挨設著幾處座,也看不出容別人落腳的地。 讓人千方百計哄了來的桑羅山,方起了的興趣頓時湮滅無蹤,煩躁心情頓起。 他正要道一聲擾揚長而去,小齊哥早就看出他不同,早令伙計在旁邊放了個椅子,正見著逼仄令人惱怒時,幾人上來忙忙將桌子拆開,重又換了個樣式拼起來,竟多出了兩人位子。 桑羅山一頓,有些吃驚。 這看著不起眼的食鋪里頭,用的竟是七巧桌,若說工藝不難,難就難在畫出這桌子圖樣的人,需得精通數算。 不過兩句話往來時間,桌上稍有的凌亂讓人一清而盡,桑羅山這時才覺出些清爽。 這地兒,不管好壞,總是能坐下來了。 既是為尋食而來,桑羅山也努力讓自己不再講究別的,他往席上看了一遍,只有個糖澆出的果山子,雖說擺的三清門確是栩栩如生,可甜膩膩的東西,向來不為他所喜。再看別的,碗盤一空,只剩下殘存酒杯和中間方擺好的詩簽。 “對不住桑兄…可實是你…” 孫二爺并沒什么不好意思處,這請人的帖子是遞過去了,可說不去的也是他啊。 桑羅山這會終于覺出些尷尬,這突然而至是聽了許多人攛掇,生了些好奇之心,這便直接坐過來,竟忘了別人的宴大約也要吃完了。 可他自來沒向別人道歉的耐性,便也只是點點頭:“無事。” “…” 孫二爺忽然有些后悔顧著面子,給桑羅山下帖,這不,正玩得熱鬧,生生讓人打斷了。 好在席上尷尬并沒持續多久,就讓寫簾而來的人給打破了。 進來的人年歲不大,窄袖衣裳,連褲腿都扎緊了,步履生風,瞧著十分明麗…且利落。 池小秋是讓小齊哥請了來,他剛道怕是又來了個挑刺爺,池小秋便抄起來托盤就往后院去。 “這是我們店里給各位客人準備的小食,不妨嘗嘗。” 她托盤一亮,里頭小碗菜色樣樣不同,池小秋就站在諸人跟前,亮堂堂挨個報名字:“鳧茈涼粉,梅花湯餅,玉灌肺…” 后頭小齊哥緊跟慢跟過來,見池小秋沒掀桌子,大喘出一口氣。 可是怕了這個小姑奶奶!腿腳這般利索! 桑羅山讓這七八樣小食吸引住了眼光,他平生最好飲饌,眼光也練得毒辣。所謂梅花湯餅不過是一碗入水清湯里頭捏了面葉兒,只不過用模子鑿出了五瓣梅花模樣,除了樣式新巧些,并沒什么其他的意思。 池小秋若知道他所想,定會點頭。 她原想把這面葉掐成各種花樣,擺著尾巴的大鯉魚,圓滾滾的小老鼠,便是花,也能下出個四季一鍋燴,瞧著萬紫千紅,不是更有趣。 鐘應忱卻搖頭,念著幾句拆開來知道字,合起來聽不懂的詩,跟她道:“若是壽宴或是花宴,種類繁多倒也罷了。可要是給講究文墨的人吃,不多不寡才是雅。” 桑羅山略嘗了嘗,梅花湯餅竟真有這淡淡梅香,潤口清甜卻也不寡淡,一時便有些訝異。 池小秋見這“刺頭”不再挑刺,便略帶些得意吁口氣。為了讓梅花湯餅名副其實,她可是煮了好幾茬的白梅水,用水活成了面,又加了吊出來的雞清湯提鮮,這才有了現在的梅花湯餅。 孫二爺旁的都嘗過,便指著其中一碗道:“這鳧什么粉是什么做的。” 桑羅山淡淡道:“ 鳧茈即芍。” 在孫二爺的知識體系里頭,這么解釋等于白說,池小秋深以為然,她回的更直白:“就是荸薺。” 她試了好幾種才想到了馬蹄粉,這般冷出的涼皮比細索涼粉更加爽滑甘甜,顏色也更通透,只是有些軟,還是要加上一些別的粉才刮出條來。 池小秋見不好伺候的桑羅山終于安安靜靜吃起飯來,便松下了心神,忽聽桑羅山低聲念道:“南山有蹲鴟——” “春田多鳧茨。” 桑羅山見池小秋接得不假思索,不由吃驚:“何必泌之水——” “可以療我饑。” 這詩極生僻,能熟知多少詩書典故,才能脫口而出。 他定定看了池小秋片刻,忽而大笑:“拿筆來!” 后院最常備下的就是筆墨,不用小齊哥和池小秋說什么,就有伙計奉上來。 桑羅山不滿道:“上紫毫筆,玉版紙來!” 這還挑上了? 池小秋不樂,孫二爺卻有意幫她一把,催道:“池東家,你還是快些拿了墨寶來,若能讓桑兄給你店里題首詩,你這店的名聲便傳開了!” 桑羅山不意池小秋這般年紀,竟是這家食鋪的東家,便又多看了兩眼。 誰會與錢過不去? 池小秋知曉孫二爺沒有坑她的道理,便喜笑顏開拿了最好的紙筆來,一邊瞧著桑羅山筆走龍蛇,一邊思量著,這詩要掛在哪個顯眼處。 小齊哥心里卻暗暗打鼓。 鐘東家,你教出來的這詩,許是還惹上了個麻煩啊。 第103章 老豆腐 花了心思布置的不止是后院, 前堂池小秋也費了一番功夫,將略有些暗的桌椅都換了,擺上些鮮亮物什瓶爐, 整個屋子里頭瞬間都亮堂了。 墻上點菜的木簽子都在字后頭添了紋飾, 雖然簡單, 可這一碗面一碟菜紋路都畫得清晰動人,抬眼一看都饞人。 來人剛進正堂, 便讓墻上懸著的一卷詩吸引駐足,喃喃將詩念了片刻, 待到結尾殷紅落款處, 忽得提高了聲音。 “破廬?”他神色驀然驚異:“可是桑破廬?” 這樣一驚一乍很容易嚇著人的,可池小秋經過了幾次陣仗,終于練就了處變不驚的本事。 這個一臉驚異的老先生并不孤單, 畢竟這兩三日, 在他之前這般問她的,還有七個。 不對, 其中兩個專是找她的食鋪, 進門便嚷:“倒要瞧瞧,是什么樣的店能讓桑破廬題出這般好詩來!” 這兩位不止來看詩, 連她前堂后院都逛了一圈,嘗了許多飯食,還專問了誰是東家,又認認真真打量了幾遍池小秋, 又大笑:“果真不凡!” 這夸獎十分直白,池小秋聽得受用, 自信滿滿點頭表示贊同。 她這廚下手藝,莫說在柳安鎮, 便是到別地,也是不凡! 池小秋算了算成本,這詩的筆墨花費不過一兩銀,連上裝裱也多不過一兩五錢,可帶來的訂宴之人嘛… 賺了賺了,賺得大了! 池小秋對著這卷詩心滿意足笑了一會,特別囑咐了,待會趁著沒人時候,給這聚寶盆再撣撣灰。 鐘應忱往店里頭來的時候,便見著池小秋仰頭看得入神。 “吃罷飯了?” “你怎的這會過來了?”池小秋嚇了一跳。 鐘應忱頓了頓,神色有些黯然:“ 便要有事才能來看你不成?” 他近日不知怎么的,無師自通學會了打扮,行動舉止都不似過去那般沉郁,連笑也多了。這會一皺眉,莫說兩人交情匪淺,便是不相識,池小秋也舍不得,忙回他。 “讀書累了出來走走也好,”她忽然一笑,有些神秘的樣子“我最近得了個寶貝,幫我多賺了不少,你猜一猜…” “破廬子的城南遇池家食肆?”鐘應忱略看一眼,不置可否:“便是這個?”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池小秋氣悶瞪了他一眼:這還有什么意思! 小齊哥雖早早給他送了信,也能知道此事,卻是因為這詩一經寫出,便立刻風傳開來,便是高溪午這不思詩書的都耳聞一二,何況于他? “這個叫什么破廬的,到底是什么人?”池小秋納罕。 鐘應忱言語淡淡:“桑羅山,號破廬,自幼好詩書,好飲饌,上一科的解元,中舉之年不過二十二歲。” 池小秋贊嘆:“那便算是你說的年少英才了。”她端詳著壁上的詩,仿佛看到了許多銀錢,越看越順眼:“怪不得長得俊,詩也寫得好。” 她挑出兩句來又念了一遍給鐘應忱聽:“這是在夸哪道菜?” 鐘應忱掃了一眼,愈覺心堵:“與菜無關,與你有關。” 一首詩共四聯,光寫這食鋪東家就費去了兩句,還好意思說是遇食肆?這主意打得分明就是人! 鐘應忱有些憤憤。 不就是比他大上幾歲,不必每天備考,才能趁著他讀書攻科的時候,明目張膽挖墻腳么! 不意池小秋聽見這句,有些失望搖頭道:“一共就這點地方,本來就沒寫多少菜,還分出去寫旁的作什么?”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鐘應忱:“上月咱們說好的燈戲,還去看么?” 鐘應忱心情大好:“高兄第一場燈戲,已約了兩個月,自然要去。” 高溪午拍著胸脯跟他道:“鐘兄弟,你可千萬帶著小秋妹子過去,這場戲,可是我專給你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