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池小秋對著誠心向廚的人,一向能拿出萬分的溫柔, 心里頭嘆氣,還要從那滿盤子粗細不均的蘿卜絲里頭,掐出幾根看著一般大的安慰她。 鐘應忱微微搖頭:“自以為無過,而過乃大矣, 自以為有過,而過自寡矣。你這般縱著她, 未必是…”他說到半截,見池小秋皺了臉, 知曉她委屈,便轉了話頭:“既是——要我幫忙,總得討要些什么不是。” 下一刻,便見鐘應忱伸了手,從來沒見過的無賴模樣:“禮呢?” 池小秋受到了驚嚇,這…這不是她認識的鐘應忱! 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手早已上前,掐了掐鐘應忱的臉。 確實是一張面皮,皮囊合該是一個人。 池小秋點點頭,有些無助。 現在,誰能告訴她,該怎么若無其事地,把這不聽話的爪子,從他身上拿開?! 梅鹿竹颯颯作響,微風熏然,確是個好天氣好辰光。 鐘應忱怔了片刻,忽然笑了。 同他往日總是輕輕淺淺的笑不同,這一次,池小秋大概知曉了,什么是乍然春山,乍然晴嵐。 鐘應忱又往前探了探,彎著宛如畫出的墨眉,笑問:“可要再捏捏看?” 池小秋不敢動,他便善解人意捏著她指頭,又往自己臉上戳了戳。 “……!” 池小秋猛地一抽手,受驚一般睜著水沉沉的眼睛,往他這里匆匆一眼,立刻瞧見了幾道紅印子。 她做賊心虛,兩只眼睛驚慌失措不知該落在哪里好,鐘應忱眼看著她便要找借口走掉,忙清清嗓子,緊著想了個話題,將池小秋拉回來。 “這月我看了店里出息,當日銀錢投得當真劃算,這店開得極好。” 池小秋仍把眼瞥一邊,結結巴巴:“是…挺…好的!” 鐘應忱環顧了一圈雅致后院,這里確實讓池小秋打理得得趣,她雖不懂造園,可池氏擺設風格自成一家。 紫藤架上垂著香爐古瓶樣小花囊,都系柳枝蒲草蘆葦變作,十分小巧,通草花染就的四時花卉錯落有致,插在其中。桌上設了兩層,都擱上便是酒桌,撤下一格變成棋桌。不過寬窄十幾步的地方,總能在方寸處見匠心。 可若只看到這些,他怎么能算是“好用的鐘兄弟”呢? 鐘應忱慢慢道:“可這店里頭,還能更好。” 天下唯有兩件事,能瞬間將池小秋心思拉回:飯食和池家食鋪。 鐘應忱將她脈門掐得門清,果見她立刻回神:“什么?” “來此地設宴諸人,多半所為何事?” 池小秋斬釘截鐵,頗為自豪:“吃飯,嘗菜!” “…除卻吃食?” “喝酒,吃冰酪,喝飲子茶!” 鐘應忱長嘆一聲,循循善誘:“除卻酒食?” 池小秋憋了半天:“說話?” 這題答得偏了,可鐘應忱是個偏心考官,毫不吝嗇給池小秋打了甲等再夸上一頓:“便是如此。若是南北客商,自是要借著咱們店里商談生意。若是手里有些閑錢的,呼朋引伴也要有個消遣。” 池小秋聽得直點頭,并沒發現,鐘應忱不動聲色便將他們倆歸作了“咱們”。 太陽西曬,兩人便往堂前挪去。 “這席間的游戲甚多,慣常的劃拳、接酒令、對詩、抽簽、猜謎,文雅些的便是射覆、拇戰,武人好的射箭、斗球,折中略動些的投壺、斗草,連這酒桌也能玩出花樣來。” 鐘應忱搜尋著在家時的記憶,池小秋忙給他續上一杯茶,里頭泡了金銀花和菊花,最是清熱下火,還起了個新名兒叫雙花茶。 正說得熱鬧處,忽見對面緩緩來了一頂小轎子,外頭的轎子簾用的粗花布,卻繡得五彩繽紛,瞧著鵝黃桃紅十來種嬌艷顏色,香粉的味道老遠都能聞出來。 轎子落定,正停在對門處,就見一個打扮得嬌嬈婦人,衣裳都緊繃繃得掐出身段,鶯聲嚦溜圓往里頭去了,天然一段風sao模樣。 池小秋不知道那是誰家的,只是佩服這女子穿衣的勇氣,便多看了兩眼。 鐘應忱卻警覺,順著一撇,便知道這大概是“半截門”里的婦人。 曲湖北邊專有這么兩三條巷弄,家家靠著水曲柳,外頭一道實木門形同虛設,不管黑天白夜都大敞著。里頭門框上邊釘著個銅環,上頭掛著一半的門,不需手來推,只風一過就亂晃。 就常有娼家隱在門后,露著一雙鴛鴦交頸紅睡鞋,散著褲腿,蔥根似的手一撥,只露了半張美人面,可比明晃晃站出來要引人得多。 池小秋問他:“你認識?” “不識得。” 接著他便聽池小秋嘀咕:“她這散粉擦得好香…” 香得隔街都能聞見,要是湊到身前,大約要嗆鼻子。 鐘應忱一驚,他只想讓池小秋通一通關竅,可沒想讓她去學這么不正經的東西,忙道:“你不必學她。” 池小秋尤在迷茫:“啊?” “你這樣,比旁人都好看。” 池小秋眨眨眼,又眨眨眼,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慢慢從心底泛起,甜絲絲的,雖然陌生,可并不讓人討厭。 她把這突如其來的甜往下壓了壓,難得有些羞赧:“五月里頭腌的一批鴨蛋出缸了,你今天就帶回去。” 這是她最精心挑出的一批鴨蛋,許多都是雙黃的,敲碎殼看的時候鴨蛋黃個個都同糖心一般的紅,不用按就能出油。外頭的白嫩,里頭的黃沙,吃早點心拿來夾餅,不耐煩做正經飯食就拿來佐粥,再合適不過。 她原想好了要在鐘應忱面前,將自己十分用心都夸耀出來,好讓他多幫幾個忙,可這會竟說不出什么來了。 這甕咸鴨蛋若是給到別人,自然是要好好敲上一杠,可要給到鐘應忱,便是白白送的,也沒什么不能接受。 池小秋覺得自己最近越發“高情遠致”了。 鐘應忱并沒推辭,只是抱著陶翁:“禮不能白得,少不得也要出些力。” 沒隔上半月,池家食鋪門前就停了兩輛牛車,搬了好些物什過來,等來客再定后院的大小宴時,發現有些地方變了。 其中最大的一個回廊亭里,擺了張寬長的桌子,上面像是個園林山石的盆景,還繞著桌子一圈鑿了條回環往復的溪澗出來。 有人看了便問:“這菜可得往哪兒擺?” 有人卻看出其中關竅,笑道:“流觴曲水,雖是市井俗堂捏造而成,趁著這幾桿好竹子,還能得些野趣。” 只要他們定宴給錢,不浪費飯食,池小秋也不介意旁人說她這店“俗”,再俗這群尚雅之人,也不是天天往她這里來了。 果然,只等底下機關一開,渠內清水便緩緩流動起來,專做出的輕巧果籃果盤,托著切片的西瓜,紅彤彤的林檎果,剛冰過的楊梅李子,剛剛上市的第一茬葡萄,搖搖晃晃繞桌而行。 這樣的桌子最適合對詩,酒觴做得頗有古意,里頭的梅子酒喝得再多也只是微醺醉意,可是正好助長了詩情,這會就覺得滿桌的假山酒菜都成了累贅,滿腹詩句欲吐,就是尋不到紙筆。 剛有些惱,就見伙計抬了小桌,上頭磨好的硯中墨,再往四周竹簾旁輕輕一拉,六角亭邊都倏然垂下幾張素白紙,正供他揮毫潑墨。 于這幾人而言,這飯吃得適意極了,等回家醒了酒,自己興起而至寫的詩文也一并都送了回來,還道這是第一次吃這“擒文含毫宴”,便抹去了兩成價錢。 他們樂,池小秋也樂,不過是添些紙添個桌子,便能多賺這些,實在是劃算,太劃算了! 經此一宴,池家食鋪的后院驟然紅火起來。 第102章 細索涼粉 名聲自會長腿, 多了這么些新鮮玩意,一傳十十傳百,雖沒人來池家食鋪小小院落中來定大宴, 可若是朋友幾人閑聊敘話聚會, 只三四五六人, 便多有選了這里的。 一時,若有來此談生意的, 自有人備了筆墨,要寫契書時, 喚一身就使得。若是沒甚要緊事, 從棋壇酒簽到投壺射箭,還有許多從沒見過的詩詞游戲,越發引得人往這里來消閑吃酒。 這般過了三四天, 小齊哥既沒空再天天往外頭盯著對門發酸, 也沒空在外頭招待,只是窩在柜臺里頭埋頭算著什么, 整日都不出來。 無論在擺設上花了多少心思, 她既然開的是食店,就要記住立身的根本。 池小秋初時看著來來去去的人, 滿滿當當的訂單,不過高興了一陣,就重往廚下去張羅她的飯食去了。 “小秋師傅,你看我這粉磨得可使得?” 惠姐興沖沖而來, 展開手,將她磨了好一陣的綠豆粉給池小秋看。 池小秋不必看, 只伸手一捻,就知道她這粉磨得粗細不勻。 惠姐顯然花了大功夫, 可惜她手頭氣力不夠,再努力也是枉然。池小秋將袖子一翻,露出截白生生手腕。 “我再磨上兩遍!” 惠姐耷拉了頭,跟在后頭看她將綠豆粉重又從磨盤中散出,化成更加細膩的粉末,被掃進細布簸籮中。 綠豆粉加水成糊,經歷兩道工序放涼之后,就成了塊冰凝雪堆似的涼粉塊,拿鐵鎪子現成一旋,就見白玉凍一般的粉條蜿蜒疊落在碗中。 細索涼粉正是這夏天降火清涼的時興小吃,池小秋專備出甜咸兩樣澆料,甜的那一碟里頭有木樨花醬、綿白糖、紅果漿、蜂蜜水,咸的一碟里頭顏色要更豐富一些,熱辣辣的紅椒水,翠綠的小蔥末荊芥,調好的蒜蓉汁,酸味陳醋,點睛的芝麻油。 食客只需說聲要什么口味,就可現將這碟中諸般小料往上頭一澆,暑熱之際下肚,清風自來,最是開胃。 池小秋現將咸口的拌上一碗,給惠姐伙計都分了出去。涼粉本是乳凍一般不透明的白,荊芥蔥花往上頭平鋪一層,頓時鮮亮清爽許多,辣油從上一澆,順著涼粉條緩緩而下,立時多了火辣色彩。 惠姐一頭接著筷子,一頭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這瞧著也太好吃了些。 池小秋生來一雙刁舌頭,要只顧飽肚子,她對這涼粉倒是沒什么挑剔處,可要是單論做一道菜,就能看出許多不足之處了。 她自家埋頭嘗了兩口,搖了搖頭。 她磨出的綠豆粉已經是極細,可還是不夠。 池小秋重又掂著鍋勺苦思冥想。 池家店鋪里東家做菜入了魔,小齊哥也不大對勁,旁人吃飯他守著柜臺,店里沒人,他還是寸步不離。 惠姐奇怪:“你怎么不去吃飯?” “小聲些!”小齊哥拿指頭悄悄一比,忍不住咧嘴笑:“我去了,這柜上誰守?” “后院吃罷飯的不都閑在那里?” 小齊哥張張嘴,又不好與她說,只是止不住傻笑:“我也閑著,我就在這里!” 又瘋了一個。 惠姐遙遙頭,留下小齊哥樂不可支像米倉里的老鼠,見著四下寂靜,重又把大抽屜里的暗層翻出來,一錠一錠又數了一遍。 這才幾天哪!店里整整入了上百兩銀錢! 這錢放在店里總不踏實,他恨不得眼錯不見瞧著,回頭稟了池小秋,早點放回家里去。 若照著這樣子,等到月底,他至少能分上百兩! 百兩,足夠把他破爛不堪的幾間瓦房重新休整休整,說不得還能把鄰家一并買了過來,推倒并作一家,以后說親也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