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惠姐扯著方氏的袖子,低低嗚咽:“都是我的錯…” 這婚事原是她站在門后偷偷瞧了那么一眼,這才看中了,人家殷實,兒女又中意,合家歡天喜地,只當再好不過的親事,誰能想著世間哪有兩全法呢,果然就出事了。 池小秋進門時聽個正著,她啪得將木杯放下:“惠jiejie,這事要錯,就是秦家的錯,是你家那個老奶奶的錯,就你沒錯!為甚要把旁人的錯處往自己身上攬?” 見惠姐怔怔看她,池小秋又怕自己這會說這些,倒戳她肺管子,便將蘆管插在木杯里頭,遞給她:“這是新做的雪花酪,喝了就睡覺,醒了便當沒這事了。” 惠姐定定看了一會兒木杯,忽道:“你說的對。” 她抬起頭來,眼睛里現(xiàn)出些堅毅的神采:“這事,咱們周家沒錯,我為什么要在這里生氣,娘,我可不是傻!” 方氏倒有些害怕,喃喃道:“惠…惠姐?” 惠姐接了木杯過來,拿出喝酒的架勢,咕咚咚就灌了一氣兒,跟池小秋道:“小秋,你那鋪子可還缺人手,明個我就去給你幫忙去。” 她轉向方氏道:“娘,我也不在家里吃白飯,就去跟小秋學著做營生,便不嫁人又能怎么樣!” 方氏一時沒回轉過來,就眼見著池小秋展開笑,攥了惠姐的手:“你要去我鋪子里,那敢情好!我鋪子里頭的工錢,是云橋邊上給的最多的!” 原想費心安慰自家女孩兒的方氏傻了眼,她只想讓惠姐想開些,可沒讓她想得這么開啊! 這一場風波,慢慢壓過了之前周大廚欺壓后輩的故事,傳成了新的流言,惠姐反復的婚事,周阿婆娘家老奶奶和方氏一場罵戰(zhàn),云橋食鋪東家的一場伶俐言辭,能編出許多版來說。 “真的?那池小秋真生得像鐵打的銅人一般?” “那可不是,眼睛瞪起來同老虎一般,不然怎么能一腳就踢破了門?” 兩個賣花女孩抱著新上的龍爪蔥,在東柵閑聊。 一輛馬車緩緩在她們面前停住,有人掀了簾幕問道:“這花怎么賣?” 那兩個女孩一時被他容光所懾,愣怔了片刻。 鐘應忱等了一會兒,隱下不耐煩,又問了一遍,才聽她們猛地一激靈道:“相…相公,這是龍爪蘭,吉利又富貴,三十個錢一盆。” 鐘應忱見這花草頂端當真和龍爪一般,想著池小秋最喜歡這樣有趣新鮮的玩意,便道:“還請拿兩盆過來。” 里頭高溪午跟他擠眉弄眼:“鐘兄弟,我可從沒見你這般打扮過啊!你同小秋妹子,又不是沒見過…” 鐘應忱不睬他,只是看著池家小院的方向,愈覺歸心似箭。 他原本是沖動,才說出那一句心里話,可等他次日來辭別時,卻看見了一個不敢瞧他的池小秋。 那時,他便知道,她這回,終于明白了。 鐘應忱撫了撫手里的龍爪蔥,只要一想兩人再見面時的場景,笑意便從心底里流淌出來。 第89章 火腿炒飯 “你說說你呀, 當著幾條街的街坊跟人對嘴,姑娘家的名聲還要不要!你聽聽外頭…” 韓玉娘就在街上走一圈,只聽著池小秋讓旁人在嘴里嚼來嚼去, 心里頭團著一口氣, 實在是嘔得慌, 回到家就跟池小秋念念叨叨。 “旁人都在說我?我什么時候名聲這么大了?”池小秋把韓玉娘手里的菜籃接過來,一邊洗著鴨掌, 一邊好奇。 “小秋,對不住…”惠姐自那天發(fā)下誓來, 當真跟著韓玉娘和小齊哥整日采買收拾, 這會聽了一耳朵渾話,只覺臉上發(fā)臊,頭都抬不起來。 “這有什么!想我這輩子也是頭一次當個金剛夜叉, 倒也有趣。”池小秋自家也常聽著旁人口里言語, 是當真覺得有趣。 韓玉娘只覺眼前一黑,連已故的jiejie姐夫也怨上, 他們池家這分明養(yǎng)的是個兒子, 哪里是在養(yǎng)閨女! 不行,她給把池小秋這性子掰過來。 “把手里的活放下!跟我試衣裳去!”韓玉娘沒壓制住自己的怒氣, 頭一次沒能好言好語跟池小秋說話。 “哦,”池小秋乖乖放下刀來,趁著韓玉娘轉身的功夫,悄悄跟惠姐道:“幫我洗了, 中午咱們做拌鴨掌。” “小秋!” 池小秋趕忙答應著,趕到屋里來, 就見韓玉娘翻著包裹,在桌上放了一大堆的瓶瓶罐罐, 連床上堆的都是衣服。 “二姨,這是給我做的?” 簪環(huán)衣服若做的精致,誰不喜歡?池小秋拿了一件梅子紅縐紗對襟衫兒,往自己身上比了比,搖搖頭道:“好看倒是好看,可惜袖子太拖沓,可別帶翻了我的鍋碗。” 韓玉娘才剛轉晴的臉又陰了下來,呵斥道:“坐下!沒你我也能做飯!” 池小秋眼見她發(fā)怒,只好聽話地坐下任她一會兒涂些粉,一會兒畫個眉,一會兒再梳個頭發(fā),最后涂上口脂,給她選了杏黃滿池嬌生羅斜襟衫,外頭罩著淺色紗衫,腰上系了霜色紗暈裙子,便如同打扮磨喝樂一般,將池小秋打扮起來。 “這樣才有個女孩兒樣。”韓玉娘把通草花斜斜剪了枝子,從發(fā)髻邊小心插進去,上下端詳了一番,滿心歡喜。 “這般出門,誰不說我們小秋嬌嬌嫩嫩,生得好看!” 池小秋看了一會兒,倒覺得不認識自家了一般,她有些為難道:“在家里穿著也就罷了,等到了廚下,灶膛一舔,就得燎了裙子角。” “那也不許脫!”韓玉娘語氣嚴厲,她便要所有人看看,什么夜叉銅人的,也好意思往池小秋身上安! 池小秋還想跟她再磨一磨。忽聽得個人在外頭喊她:“好餓!小秋妹子,可有什么好飯菜!” 可不是闊別已久的高溪午! 池小秋眼睛倏然一亮,那便是——鐘應忱也回來了! 她一下子跳起來,不顧韓玉娘瞬間別扭的神色,撩起來裙子便往外頭跑。 “這花…她能喜歡?”鐘應忱端著個花囊,里頭幾枝木槿粉嘟嘟開得桃愧李慚,比旁的花都多出些溫柔的情致。 高溪午一邊燦爛笑著跟薛師傅打招呼,一邊壓低聲音道:“你聽我的,沒錯,再不濟…”他嫌棄的目光落在龍爪蔥上:“也比那兩盆蔥要好!” 鐘應忱又認真捋了捋自己的衣襟,只聽著心跳越來越急,噗通噗通一下下擂在心口。 “可算是回來了!你們想吃些什么?”一片燦金從屋中迤邐而來,恍若夏天最明亮燦爛的色彩,猝不及防地展露出逼人的明麗。 池小秋平時總是素著,這回頭一次添了顏色,柳安鎮(zhèn)的河溪水將她的臉養(yǎng)得細白柔潤,又涂了口脂,檐子擋了傾瀉而下的細碎的金芒,唇上一半變成暗色,另一半湮著油亮亮的嫩紅,向他燦然一笑的時候,幾乎灼燙了眼睛。 池小秋同鐘應忱,便都齊齊呆立當場。 這是她認識鐘應忱來第一次見他戴冠,烏黑的頭發(fā)整齊束了起來,竹節(jié)金簪定住,身上少見地穿了寶藍空山生竹縷銀綢衫,仿若春至時一泓湖水,明凈無波。 “餓了餓了,有什么吃的沒有!”高溪午全然沒有避讓的自覺,嗓門一亮,立刻將池小秋喊回了神。 “原說給你們好生做幾道菜接風的,結果你瞧…”池小秋想著自己為了換衣裳,倒誤了正事,有些不好意思。 她心思一轉,便將之前繁瑣的三碟四碗都抹了,改作能快些上的:“你們坐一會兒,我這就能好了。” 惠姐也讓她這裝扮晃了一晃,頓了頓道:“鴨掌我都洗好了,不會,也不敢剁…” “沒事,我來!”池小秋往廚下去前,忍不住又看了鐘應忱一回,心中默默嘆。 哎!鐘兄弟這身皮囊啊,著實連她都羨慕得緊。 洗去了血水的鴨掌焯水去掉骨頭,連著筋一起切碎,青嫩蘆筍同木耳一起燙熟瀝水,同鴨掌一起拌勻,鹽、醬油、芥末次第加入,抓勻后在上頭滴上些芝麻油提香,眨眼功夫就能做成一道冷盤。 惠姐讓池小秋一氣呵成的動作看傻了眼,直到池小秋問她第二遍:“米飯可煮好了?”,她才如同剛從夢里驚醒,打著磕絆道:“煮…煮好了!剛煮好,還熱乎著!” 池小秋便知道,這會他們是等不及做菜了,便盛了米飯出來,等不及放涼,直接就去檐下,哪里有從買來就一直在窗外掛著的火腿,是薛一舌帶她看了幾百條才選出來的,得腌了七八年了。 火腿切開,單單取骨頭附近的rou,這是一條火腿中最好的部分,咸淡適宜,不柴不老。池小秋把火腿切片剁成嫩紅的方碎rou丁,直接下油,將火腿丁翻炒幾下,打發(fā)的雞蛋驟然滑入,不過片刻就鼓漲起來,成了嬌艷的嫩黃。 倒進熱乎乎的米飯,等到每一粒米都沾了油脂香,同火腿丁與雞蛋塊混雜,撒上蔥花蒜苗添些菜蔬的清香,一盤火腿炒飯就熱騰騰地出鍋了。 池小秋將炒飯同鴨掌塞給惠姐,托她先送出去給那兩位填肚子。外頭高溪午只見了這兩盤菜,便敲著碗拉著聲音大聲道:“小秋——妹子——,你不出來我們可怎么吃——” “再催,你便回家吃去。”鐘應忱出言堵了他,終于能清凈片刻,讓他隔著窗子,好生看著池小秋忙活。 “鐘兄弟,你這手可真快,你還別說,小秋妹子這一打扮,真正是粉妝玉琢。” 鐘應忱心中忽然間后悔,立時便想將高溪午支出門去。 就如他臨來前專心打扮的心思一樣,池小秋這一身,明明是穿給他看的。 可這樣不謀而合的默契,卻還是讓他一直浸在蜜糖之中,是里到外都泛著甜。 廚房里的池小秋不知鐘應忱所思所想,她轉身將燙了的菠菜撈出來,拌好蒜蓉汁一澆,炸香切碎的花生碎均勻撒上,另一邊的青菜豆腐湯也已經(jīng)開鍋,這才安心將各色菜都盛出來。 這一頓飯雖然備得快,卻也各色俱全,不算簡薄,池小秋端了蒜蓉菠菜與湯來,早就一腦門的汗,便下意識拿袖子去蹭。 鐘應忱早拿了手巾給她:“別弄臟了你這衣服。” 池小秋一時感動,只覺鐘應忱不過走上小半個月,更加貼心了。 一轉頭,她便讓桌上擺的花囊吸引過來,她伸出指頭小心刮了刮粉嫩的木槿花瓣,隨口道:“這花開得倒好。” “送給你了。”鐘應忱見池小秋果真如高溪午說的那般,對著花草更加在意,雖送得爽利,卻不由泛酸。 有禮物收總是好的,池小秋歡歡喜喜點了頭,忽見桌底還有兩盆青綠的龍爪蔥,一時看住了。 “這是什么,長得倒別致。” 鐘應忱這回真正歡喜起來,說話時帶著他自己都未覺察的殷切:“龍爪蔥,蔥頭形如龍之五爪,可有趣?” 池小秋端詳了一會兒,忍不住笑道:“還真是——” 她抬起頭,大眼睛看住鐘應忱:“這花你留著,這什么蔥能不能送我一盆?” 她話音未落,鐘應忱便已然道:“都送你了。” 池小秋倒有些不好意思:“這兩盆生得一樣,倒像是一對,我留一個便成了。” 鐘應忱的手倏然一抖,再也忍不住,直直回看過去。 她說的不是花草,是在回應他的話。 鐘應忱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的力氣,才沒能上去,直接攥住池小秋的手。 鐘應忱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先放在你這兒,等來年再開花,咱們一同看。” 他原還想著,若等池小秋點頭,好歹要磨上一兩年,這般也好,就等到他金榜題名,掙了鳳冠霞帔與她戴。 卻不想事情這般順利,順利地讓他覺得一刻都難等下去。 鐘應忱暗暗算了日子,問池小秋道:“你喜歡幾月?” 池小秋毫不猶豫道:“四月。” 那便四月!鐘應忱心中算了算自己的積蓄,下半年下定,總是能籌辦出茶禮來。 池小秋撥弄著那盆蔥,見鐘應忱一會兒蹙眉一會兒微笑,搖了搖頭,只覺這人考試考得怪得很。 高溪午悄悄問她:“為什么喜歡四月?”不是太趕了嗎? “四月時新多!枇杷林檎春筍馬蘭頭香椿頭櫻桃梅子,能做的菜太多了!”她瞧著高溪午瞬間變得同情的神色,奇怪問道:“難道你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