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外頭鳥雀打架,唧唧喳喳十分熱鬧,今春剛在檐下落腳的燕子正銜泥壘新窩,太陽金燦燦的,哪里半點雨水連綿的景象。 果真是場夢。 池小秋略略松了口氣,兩手捂住臉,有些發燒,這做夢夢見什么不好,夢見鐘應忱做什么。 要說心疼什么,唯獨心疼她夢里頭她剛買回來的一罐子銀魚。 她下意識開了床頭的支摘窗,對面窗子空蕩蕩的,沒見著人,倒有一股極鮮的香味,蕩蕩悠悠從門口而來,池小秋只一望影子,便知道那是鐘應忱。 他手里頭端著一碗雞蛋羹,擱上了芝麻香油,上面還灑著些晶瑩銀魚。 “醒了?”他把雞蛋羹端過來遞給她:“這是薛師傅特意上灶給你燉的,趁熱吃倒好。” 好似一個打閃,池小秋忙動了動左腳,一陣劇痛,她恍然大悟——哪里是夢,分明都是真的! 鐘應忱見她這一番動作,早猜出她心中所想,便索性都告訴了她:“已去過了醫館,你這腳好在只是扭了,骨頭倒是無礙,好好在床上歇上幾天,也便好了。淋了雨未免著涼,燒雖是退了,藥還是得喝,不然小病釀成大病,哭也沒法子?!?/br> 池小秋眼見著他仍舊是不急不緩,與她往日所見并無兩樣,一時不知該做什么反應。 鐘應忱卻站起來,微微笑著,與她一揖:“至于我,卻要道個歉,總是唐突了。” 池小秋手揪著被子,只能慌忙擺著手:“這有什么,換作是別人,也是一樣的!” 她這般說著,自己倒先想通了,這有什么扭捏的,鐘應忱本來就是為了幫她,便點頭疏朗一笑:“好兄弟,還要多謝你出門尋我。” 外頭薛師傅哼了一聲:“我辛辛苦苦給你做飯,你只謝這小子一人不成?” 他只在外頭,由著鐘應忱接了大海碗過來,池小秋一瞧,竟是銀魚豆腐羹。 池小秋只要喝上一口,便能在頭腦中重現出來,這菜到底是怎么做出來的。 銀魚加鹽腌上片刻,過水焯開,豆腐切小塊入鍋微煎,加水上木耳筍丁火腿絲同煮,入綠豆粉收汁,直到湯羹微稠撒上銀魚,臨起鍋時撒些菜,滴上兩滴香油,不過須臾,便能做出眼前這一碗銀魚豆腐羹。 池小秋看了看門外,見薛師傅不在,便倒出來半碗,悄悄跟鐘應忱道:“本是想買了做給你吃的,這會全便宜了我,不如咱們一人一半,你可別跟師傅說!” 鐘應忱這會才知道,橋上之時,池小秋為何拎著這瓦罐不放,他微怔片刻,仍舊將銀魚豆腐羹給她倒回去:“這是薛師傅的心意,你這樣反倒惹他生氣。” 池小秋想了想:“那我下回再給你做?!?/br> “好?!?/br> 鐘應忱盯著她將那一碗銀魚豆腐羹吃完,又吃了銀魚燉雞蛋,聽她感慨:“這魚生得好看不說,連刺也沒有,又鮮得緊,想是專是為了讓人做菜才生出來的?!?/br> 豆腐雞蛋是十分軟嫩,再襯上rou質極為細嫩鮮美的銀魚,只吃這一碗,便好似溶進天下鮮味,薛師傅又將火候控得極好,多一分便覺稍爛,少一分便覺稍生,正是這樣軟嫩適中的時候,才是能將銀魚豆腐都吃到最好風味的時候。 鐘應忱一笑:“有薛師傅照看,我也能放心些。” 池小秋這才想起,他入了府試,要去本府去應試,比縣里更遠上一些,只怕走得要更急,便不欲給他添麻煩,只擺手道:“你走你的,我不過兩天就能下地了?!?/br> 鐘應忱抬手給她攏了攏被子:“你等我回來。” 池小秋點頭:“那是自然!” 鐘應忱看她片刻,才要出門時,忽然又停下來,遙遙望著她。 “小秋?!?/br> “嗯?” “方才你說的話不對?!?/br> 池小秋手腳都縮在被子里,看起來可憐兮兮又帶著迷茫:“什么話不對?” “若是別人,牛車馬車葉子船,樣樣都能送人去醫館?!辩姂揽醋∷瑤еJ真的,理所應當的語氣:“因為是你,我才定要跟去不可。” “你是不一樣的。” 第84章 虎皮肘子 臨近初夏之時, 頭上火陽一天比一天驕矜炙燙,云橋街頭便也同這勃發夏意,時刻涌動著人潮, 今兒格外多, 站在橋頭遠遠一瞧, 直從巷子里排到河沿上。 有熟慣街上營生的一搭眼瞅,便知道是有鋪子新開張了, 果聽得旁邊有人問道:“這可是池家新開得那家食店?” 他一下恍然,便也跟著問:“就是云橋上頭的池家食鋪?” “可不就是這里!”那人見著他大汗淋漓的模樣, 便問道:“你怎的來得這般晚?” 晚?這人看了看頂頭太陽, 有些稀奇。 還不到日中,怎么叫晚。 “都這會子了,還不叫晚!”那人哂笑道:“我從雞叫時候過來, 就開始排著了!” “你老排了半日, 還不是跟我一起吊在這最末尾?”這人哈哈笑:“難道個個要爭先去排什么池家食鋪,天不亮便過來, 等著天亮這幾個時辰, 卻都沒人?” “哪個與你排到一處!”那人揚了揚自己手里的木牌:“我早已約得了。若都是要這會進店吃飯的,怕是要擠到一整街上去, 都靠這牌子預先約了時間過來?!?/br> 這人捉了花牌來看時,上頭正兒八經刻著三百一十四,不由吃驚:“若等到進去吃的時候,還得排上多大會兒!” “不過再等個幾天, 有什么要緊,有這牌子, 能吃三次對折,也是劃算!” 這人一時好奇, 也進了那長隊,一路排過來,只聽得不停有人閑話,問自己左近人道:“你也是打南橋過來的?” “可不是!泰安食店的申店家可是掛的好牌子哩!”這兩人說著,便都笑起來,明顯其中又有一段故事,這人便好奇問他們:“原來池家還和泰安食店的申家有瓜葛?怪道這般熱鬧!”。 那兩人都哈哈大笑,跟他道:“何止瓜葛,如今只你不曉得,是一出好戲嘞!” 因池小秋當街那一場大鬧,從申大郎連著周大廚都攪弄進了這場是非當中,周大廚本是愛惜名聲之人,后頭聽人問他“云橋上頭小囡囡哪里惹他不快”,這才知道申大郎事情沒辦妥,倒給自個潑了一盆臟水,便氣急敗壞喚了申大郎過來,將他罵得狗血噴頭。 申大郎滿心郁郁,剛從周大廚那頭頂著晦氣回來,便見一群人簇擁著幾塊牌子過來,見他時,都笑開了。 “申店家,前日你要幫忙的池家姑娘,給你送牌子來了!” 小齊哥如今做事越發伶俐,指使人將牌子立起來,上頭斗大幾個字“池家食鋪”刺得申大郎腦子疼,再也沒法講究涵養,頓時氣變了臉色。 偏小齊哥看不見似的,還趕著問他:“不知申店家那幾家門店在什么地方?咱們親送了去,也省得占了貴店人手功夫!” 圍著的人便七嘴八舌給他們指了地兒:“這條街上過去,東邊第二家,燈籠上掛著申字兒的那個!” “還有西街倒數第三家,獨這一家是朱漆牌匾!” 之前確實他自個說出的話,申大郎當著這么多雙眼睛,連個不字都沒法說,只能眼看著池家食鋪的牌子抬著自己門前,小齊哥還當著眾人面與他一揖:“還得多謝申店家,這般幫襯著我們東家,若有人問時,煩請說句,開張前頭三天放牌子,三次對折,咱東家說到做到,大伙兒可莫要錯過了。” 說完又與周邊人團團一禮:“若這牌子忘了掛出來時,還煩請諸位多提醒提醒了!” 眾人便笑著轟然應道:“自然要多提醒提醒!” 前些日往各處租房子受了好一頓氣的小齊哥心中大暢,回來跟池小秋學樣哈哈笑道:“小秋妹子,你是沒見那申大郎的臉色…真好痛快!” 韓玉娘聽得心驚膽戰,勸池小秋道:“凡事也該留些余地,你這么大喇喇送過去,不是在打他們的臉?若是他們發起怒來,到時候撕破臉皮,好賴旁人家的店開得比咱們久,柳安鎮里頭扎下了根的,真要折騰起來又要怎么辦?” 池小秋卻道:“這牌子也是他點了頭才送的,咱們怕什么!是擋著他家不許賣飯,還是攔著他家不許送饃?明明是兩邊情愿,便要找茬,能找哪個?” 韓玉娘見她說不聽,便跺腳急道:“你小孩家不知道忍讓,他們有錢有勢的,要真是…” “沒有要真是,是已經是!”池小秋站起來正色道:“先前咱們便沒忍過?這事前頭沒揭破的時候,可沒妨礙他們家使勁下絆子,這招就是化暗為明,讓整個柳安鎮都知道,他周大廚難為后輩,和咱們結了梁子,讓他們收著點,別以為做些鬼鬼祟祟的勾當,便沒人能瞧得出!” 有的梁子,不是退讓便能消解的,鬧到人盡皆知,反倒更有利于她這一方。 薛一舌拿了剛割的肘子回來,聽她們娘倆說話,破天荒開了口:“這樣也好。若以后再出些什么事,總好讓人瞧瞧,他們一個個是怎么欺負小秋這么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兒家的?!?/br> 他這般不在意,卻還有個因由,周大廚在這酒樓廚子行當里頭是翹楚,卻與官家聯系不多,看鐘應忱這陣勢,多不過兩三年,便能得個功名,到時候還不知誰更占些便宜。 韓玉娘氣結,她一向謹小慎微慣了,只能瞪眼看了一會兒這兩個膽大的人,端了針線笸籮出去了。 孤苦伶仃? 池小秋這性子,就是讓薛一舌和鐘應忱給慣的! 薛一舌不以為意,直接拿了一整盆的豬肘子,喚池小秋道:“走,咱們去做虎皮肘子!” 肘子是池小秋從小做到大的一樣菜,水晶肘子,琥珀肘子,她樣樣知道,還沒開口,便讓薛一舌堵了回去:“咱們今天做的,是北邊的樣式,你好生看了學!” 生肘子洗凈了皮白rou紅,薛一舌也不煮也不焯,卻點燃了一堆炭火,看那細幼火苗悠悠而起,薛一舌便將肘子皮朝下,一個個往炭火上放。 池小秋疑惑:“這么大肘子,借著這么點火是烤不熟的?!?/br> 薛一舌不言語,慢慢悠悠等著炭火升起的高溫炙著rou皮,慢慢地肘子皮變了色,從粉白漸漸變深,池小秋看到后來,越來越急:“師傅,再烤下去就要糊了?!?/br> 薛一舌看她一眼,又往旁邊添了些炭火,肘子皮陡然間變黑,rou香彌漫開來。 得!真糊了! 池小秋忽見著薛一舌從容模樣,一下子便醒悟過來,這必得是中間一道工序。 果然,薛一舌將烤糊的肘子拎起來,另打了一盆溫水過來,拿刀將糊了的肘子皮都盡數剔了去,橫一刀豎一刀,把肘子面剔得高低不平,里頭露出金黃油燦的顏色來。 池小秋問:“這就是虎皮?” 早先便燉好的高湯,就在灶上溫著,薛一舌將肘子扣在大勺里頭,高湯緩緩倒入,跟池小秋道:“灶不用太旺,微火就行?!?/br> 這般將肘子煮到七分熟,薛師傅一揭開了蓋了,將肘子墩起來時,就見皮色晶瑩,金黃燦爛,盈著一層光,因是用高湯煮的,滿室都氤氳著多重香氣,引得人口水不停往外冒。 池小秋眼見著薛一舌將那燉到半爛的肘子顫顫巍巍放到深口大盤中,刻上花刀,翠綠小蔥整個打成結,同生姜片同其他調料一同放進去,再澆上些湯。 池小秋注意著薛一舌力道大小,自個用手比了比,看那花刀到底能切到多深,這么一錯眼的功夫,薛一舌便已經將肘子送進了籠屜。 這般等上一個時辰,待聞著室內rou香愈來愈濃,薛一舌揭籠出盤,肘子皮原本讓刀切磨得不平,又刻了花刀,便都起了褶皺,一道道紋理襯著光盈盈深黃琥珀色的皮,顫悠悠散在盤中,十分好看。 薛一舌將肘子倒扣在碗里,深色鮮香的醬汁澆在上頭,又緩緩流下,越發顯得這只肘子誘人。 池小秋待想用筷子來夾起來,卻見rou皮仿若嫩豆腐一般,從她筷間滑了出去,一分為二,她愣了愣,便被薛一舌往手里塞了一個物事:“這菜講究的便是軟爛,里頭的肥rou早便與瘦的化在一處了,用勺子舀著吃就使得。” 池小秋抿了一口肘子皮,頗有些皮凍的彈牙香醇,再挖上一勺里頭的rou,肥rou鮮醇無膩,瘦rou軟嫩酥爛,是池小秋吃的咸口菜里頭一絕。 兩只肘子便讓他們三個給拆了個精光,糯實皮軟嫩rou放在才蒸出來的香稻米飯里頭,再舀上盤子里的湯汁均勻澆在米飯里頭,筷子拌一拌,整碗米飯便都浸飽了肘子香味。池小秋怕薛一舌和韓玉娘吃得口渴,又將黃瓜蘿卜木耳老豆腐都切作絲來,加些香醋芝麻油略拌一拌,就著肘子湯汁拌飯一并吃了,又清爽又解饞。 一入了夏,葡萄葉眼見地茂密精神起來,巴掌般的葉片將烈日擋得結結實實,風從開著的窗子里頭吹進來,又從半開的門戶外跑出,穿堂風正好經過葡萄架下。 正是一頓極愜意的午間飯食。 第85章 蟹粉獅子頭 不到片刻, 一碗飯便見了底,韓玉娘停下筷子,有些尷尬。 池小秋忙問:“二姨, 鍋里頭還有, 我再盛一碗給你?!?/br> “不要了不要了。”韓玉娘慌忙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