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第82章 鯽魚肚兒湯 方從曲湖里頭撈出來的野生鯽魚, 個頭還不大,顏色灰清,直到洗凈了放到案板上的時候, 尾巴還在不斷拍著, 池小秋生怕它躥出去, 左手牢牢把著,右手中刀一旋, 便將魚肚子上頭最嫩的兩塊都切了下來。 鯽魚rou滑嫩細致,偏生小刺最多, 唯有魚肚子上兩塊rou只有大刺, 池小秋要做鯽魚肚兒羹,自然只拿這兩塊下刀。將魚肚嫩rou放在碗里,蔥姜切小塊, 加少許水清酒煮上片刻, 再將鯽魚肚兒在里頭腌上一會兒,撒些細細鹽使勁揉搓, 直到鹽味津到里頭去, 這才罷手。 鯽魚頭背上面的rou刺多,便用來熬出湯, 再將魚rou撈出來,只留下湯汁備用。(1) 算算日子,鐘應(yīng)忱這時候也快到東柵了。 池小秋下意識往對面葵花隔窗望了望,看著空洞洞的桌案, 心里空落落的。 鐘應(yīng)忱未曾搬走之前,每日里她在廚下埋頭做飯, 也是悠游自得,并未覺出有什么掛念, 可拋掉一樣習慣不怎么容易,養(yǎng)出來卻極為簡單。 往常不管她是在廚房還是自個屋中,對面的窗子總是大開著,不管何時,只要她一抬頭,鐘應(yīng)忱就坐在碧水旁,桃花間,從書中望過來,遙遙一笑,瞬時便讓她的心格外妥帖安靜。 池小秋抄起笊籬,盛上腌好的魚肚rou,按在湯里,一邊看著這雪白魚rou片熱湯里迅速汆熟,一邊想著:不知帶出來的薄餅鐘應(yīng)忱吃完了沒有。 魚肚熟后,挑出里頭的大刺,擺上桌,開始著手調(diào)蘸料。池小秋將芝麻油、醋、姜蒜末、椒鹽、辣醬都擺出來,等著鐘應(yīng)忱自個回來調(diào)。方才汆rou的魚湯剛放在了灶上,想等它繼續(xù)熬煮成清湯,便聽見橋上有馬蹄聲。 池小秋馬上丟開那鍋魚湯,扒著窗子一看,正是一個車隊緩緩從橋上而行,便興高采烈出門去迎。 到得巷子口一看,原是家運米的車隊,不知怎么今兒偏就撿了他們這個偏道走,哪里有鐘應(yīng)忱的影子? 池小秋一時怏怏,眼瞅著都過了半個時辰,終是耐不得,便一跺腳一路往東柵奔去。 東柵口往來人眾多,除了卸貨的,便是像高家這般,自個家有馬車直接從縣里頭一路回返的。池小秋墊腳看了好一會兒,好幾次被擠得沒地兒站,終于見著兩輛天水碧綢的馬車進柵來。 車里高溪午還在磨著鐘應(yīng)忱:“你便幫我央小秋妹子一回,可好?” 鐘應(yīng)忱只望著馬車窗外,任他喋喋不休只作充耳不聞,高溪午沒法,只得道:“若得一罐子我重重謝她三十兩如何?這…這可是我如今能動用的全部家當了!” 他剛說完這句,卻見鐘應(yīng)忱唇角微微一翹,而后笑意越來越深,眼睛亮得怕人。 他只當是錢湊效了,剛要拍手再砸實了買賣,忽見鐘應(yīng)忱一撩起袍角,還未等馬車停穩(wěn)當,便躍身跳下車去,只留下閑閑一句。 “你若敢在小秋面前再提一句要什么薄餅,從此便別想進池家鋪子!” 高溪午眨巴眨巴眼睛,才醒悟過來,這想望是徹底落了空,不禁橫生悲意,直到外頭小廝喚他下來。剛撩起來車簾,就見鐘應(yīng)忱站在翠葉滿布的柳樹下頭,耐心聽人說著話。 不用想,站在對面的,定是池小秋。 “這一路可累了?”池小秋將他上上下下看了個遍,只覺得哪哪都瘦了:“怎么這早晚才回來?”。 “不累。”鐘應(yīng)忱極自然地將她手中揮著的笊籬拿過來,不由笑:“怎么出門還拿著這東西?” 池小秋低頭一看,哎呦一聲:“我那鍋上還坐著湯!” “什么湯?” “鯽魚肚兒羹!”池小秋頓時急得跳腳:“原想讓你吃點好的補一補,這會都該熬干了!” 高溪午聽見有吃的,立刻一躍上前去:“小秋妹子,什么好吃…” 可惜他沒跟上腳步,方省得自己廚下還有鍋湯的池小秋,幾步便拉著鐘應(yīng)忱跑遠了,只剩下孤零零的高溪午,哭喪著臉待在原地。 “之前跟你說的都忘啦?甭管熬湯熬粥,炒菜炸丸子,都該看著火候!你倒好,撂下一整鍋湯,倒跑個沒影兒了!” 薛一舌一打眼見著鐘應(yīng)忱,心知肚明,數(shù)落了池小秋兩句,見她有些愧慚,又要現(xiàn)熬一鍋去,便哼了兩聲,現(xiàn)從廚下端了盆魚湯:“等你再熬了出來,怕是天都黑了!” 這小子奔波了大半天才回來,又熬了好些天的心血,難道真連口熱乎的也不讓他吃? 這湯的顏色提得清亮亮,其色如茶,里頭放些鮮山竹筍、黃芽菜、蘿卜纓,再滴上些芝麻油,熱著喝到嘴里時,只余淡淡的魚鮮味,等進了肚里,腹內(nèi)暖融融的,口里滿是余香。 池小秋端了鯽魚肚兒出來,片得薄而晶瑩,只消在姜醋中稍稍一占,便能品到鯽魚身上最細嫩爽滑的部分,細到稍稍抿上一口,魚rou便能滾落在舌尖,再稍稍一壓,鮮甜的味道就在姜醋味中透出來。 池小秋又拿出新鮮魚肚rou來,去刺切片,現(xiàn)在過上蒸熟,同香菇絲兒,筍絲兒,火腿絲兒一同下到湯里,等湯滾開了,便將打發(fā)的雞蛋往里面一澆,左右攪動之時右手便已將魚羹拎出了鍋。這魚羹的色彩就變得絢麗起來,黑的是香菇,青的是春筍,紅的是火腿,白的是魚片,最鮮嫩的顏色是澆上的雞蛋,只是借著鍋中魚湯的余溫,停在了將熟未熟之際,吃到嘴里時,蛋花又香又嫩。(2) 鐘應(yīng)忱一邊吃著鮮嫩魚羹,一邊聽池小秋講著申大郎給她使絆子的事兒。 “你說,這周大廚心眼生得也忒歪了!他若不想收我,當初明說了便是,作甚要立個約在這里?那約我又沒做成,輸?shù)氖俏覅s也不是他,為甚又要跟我過不去?” 池小秋只消想想去年跟范家命案牽扯在一起時,膽戰(zhàn)心驚的那些日子,便氣不打一處來。 旁邊薛一舌聽了一會兒,只覺心里擰一擰,能擰出一缸的醋汁子,忍了忍,終是沒忍住,便冷哼道;“你這拜師傅的眼光,倒是不怎么好。” 他頭一次知道,原來還有個姓周的,能讓池小秋趕著拜師去,反瞧瞧他,倒是師傅使盡了巧勁兒。 池小秋嘴甜,忙哄他道:“誰說我眼光不好,這可不是拜了神仙樣的師傅來家,誰趕了來也換不去!” 人年紀大了便是孩子心性,池小秋說起好話一籮筐加一麻袋,眼眨都不眨,這才哄得薛一舌臉色稍霽。 鐘應(yīng)忱卻在凝神細思,堂堂觀翰樓的大廚,總盯著池小秋個小鋪子,確實是奇怪,總該想法去打聽打聽,嘴上卻安撫池小秋道:“你既當著那街上人說了那番話,算是將陰招化作了陽謀,他若再想難為你,總要掂量掂量人言可畏。” 池小秋偷瞄一眼薛一舌,眼見他閉上了自己的門,便一拍桌子,悄聲道:“甭管他難為還是不難為,這店我總是開定了!” 不等幾日,池小秋便迫不及待拉了鐘應(yīng)忱上云橋去,從橋下順著河稍微一拐,便見杏花樹下閉著門扉,一邊臨著河,另一邊卻靠著街角。 鐘應(yīng)忱頗為意外:“這倒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去處!” 門店一面臨巷,半面臨街,八步長,十步寬,不過能勉強擠下四五張桌子的模樣,再多便顯得逼仄許多,池小秋引著他從旁側(cè)小門而入,走上兩步,豁然開朗,卻是一個小小花園子,一渠水從河中引入,在中心積成一潭,在假山石煎繞過,仍往屋外去了。院中散落種著四時花卉,眼下新春已至,正是萬物勃發(fā)的季節(jié),參差綠意中晃動著光影,連外面的喧囂聲也隔了去。 圍著那潭便有幾座小巧茅亭,散布其中,到了夏日,若是垂下梅綠竹簾,外頭也看不見里頭,飲酒起興都使得。 “我往許多店里都走過,總有家主賣的,若要賺錢,四時菜色莫要有大動,等哪一樣打出名聲來,便不愁客源了。可我細細一算,師傅今日要教我這個,明日教我那個,若說尋個專長出來,著實沒有。” 池小秋憑欄往游廊頂上看,手擋著光,眼瞇起來,去尋不知哪邊叫得悅耳的黃鶯兒。 鐘應(yīng)忱不言語,只等著她繼續(xù)說。 池小秋終于找著了跳躍在枝頭的那只鳥,不由欣悅起來,撐著欄桿,兩腳踮起又落下,活潑潑總沒個停歇處。 “可我想想,咱們在云橋開食鋪時候,本也沒定下什么長久的菜色,若論節(jié)氣總是要改上一改,憑他有什么新菜,便要推出嘗一嘗。” 若要她去賺一輩子的錢,倒也無甚趣味,若上她做上一輩子持久不變的菜來,更不是她愛的。 菜雖不能日日變,卻也做了花牌在外頭,每月常新,而她還有個別的想頭,正應(yīng)了她以后想要的走的路子。 “你可還記得我應(yīng)過你什么?” 鐘應(yīng)忱轉(zhuǎn)頭看她,只聽她說道:“后年你高中之時——” 池小秋也轉(zhuǎn)過頭,對上他的眼睛,燦然一笑里頗有些豪氣。 “應(yīng)你一場桂花宴!” 第83章 銀魚豆腐羹 池小秋是頂著大雨快步跑回來的, 不冷不暖的天讓雨這么一澆,也冷得打顫。她幾下上了橋,河邊柳葉讓雨滴打得簌簌作響, 瓦檐上頭滾落下來的已經(jīng)不是雨珠子, 早便連成一線雨簾, 瀑布一般傾在河中,橋下津渡歇著幾只葉子烏篷船, 木門木窗都關(guān)得緊緊的,讓突漲的河水沖得來回橫動, 看得人心驚膽戰(zhàn)。 三月里頭哪里見過這樣大的風雨! 不知是不是哭得正起勁的老天爺聽見了她心底抱怨, 剛到了橋拱最高處,也不知踩著了哪一塊滑人的石板,一錯腳的功夫, 池小秋就從橋上歪倒, 骨碌碌滾了下來。 頭暈眼花。 池小秋好一會兒功夫,在把自己從地上撐起來, 慌忙去尋自己拎著的陶罐子, 只見它翻倒在地上,里頭的水汩汩流了大半, 不禁心疼。 銀魚離水難活,這么一罐子本就不易得,這下便是拿回去,也不新鮮了。 她待要掙起來, 左腳才一使勁,就知道麻煩了。 也不知是折了骨頭還是崴了腳踝, 總之她這會,是再難靠著自己站起來, 再一轉(zhuǎn)頭,傘早不知讓吹到哪里去了。 雨水澆得她睜不開眼睛,池小秋只能接連抹著臉,前看后看,寄望著能找著個過路的人。 好歹幫幫忙,能把她扶到旁邊檐子下頭。 又過了片刻,池小秋瞧著空無一人的街道,慢慢嘆了口氣。 這般挨澆總不是個辦法,池小秋忍著疼,一手撐上橋欄,剛一踩地上,便好似聽見腳嘎巴一聲,只得又坐了回去。 果真是好日子過多了便嬌氣了,一點苦也受不得,池小秋皺眉瞧著一會功夫就腫了老高的腳腕,索性把瓦罐攏到自己身邊,支著胳膊在這看雨景。 瓦罐里頭讓雨叮叮咚咚濺出許多水花來,不一會兒就落滿了罐子,里頭的銀魚終于有了可以喘息深度,便紛紛動彈起來。 池小秋虛虛茫茫等著看有無過路搭救一把的人,百無聊賴之際,低頭看那些銀魚,個個細長瑩白,越顯得頭上一對眼睛黑沉沉兩點,托出一條來,竟似透明的一般,好似琉璃做成。 池小秋將那條驚慌的銀魚放回去,對著他們念叨:“等回了家,你們是想要跟豆腐一處在油里耍,還是跟著雞蛋放鍋里蒸呢?” 鐘應(yīng)忱拿了傘四處出門來尋她時,看見的便是這一幕。 池小秋渾身上下讓雨澆得透濕,止不住地打抖,靠在橋邊坐在水里頭,只能一個勁往橋根處縮,石橋欄正有個弧度,好歹能遮些風雨,頭發(fā)盡都濕了,狼狽地貼在臉頰處,頭半垂著。 只這么一眼,他的心便好似讓人狠狠一掐又一擰,又疼又悔。 池小秋出門前,他該陪著出來的。 雨水好似小了一些,池小秋驚喜抬頭,竟見著鐘應(yīng)忱,不由稀奇:“你怎么找過來的?” 她今兒去的魚市可不是曲湖邊的那個,鐘應(yīng)忱怎知道的? “腳扭著了?”鐘應(yīng)忱離得近了,一眼便看出她為何停在這里,他動作極快,一手給池小秋打上傘,另一手極快地抽了蓑衣系帶,將外頭油衣一脫,將她密密裹住。 池小秋見他半邊身子露在傘外,里面穿得比她還少,趕忙將傘往他面前推。 “已經(jīng)淋了一個,這再多淋濕一個,也不劃算哪!” “先別動!”鐘應(yīng)忱壓上她的手,將傘塞過去:“這傘你先打著。” 池小秋見他松開兩手,有些不好意思:“估計你得扶我一把,我走不動路…” 她話還未說完,便見鐘應(yīng)忱蹲著身子,將她身上蓑衣系上又仔細掖好,一只手臂攬上她的肩,另一個手臂從膝彎處穿過,在池小秋還未能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鐘應(yīng)忱便已經(jīng)抱著她匆匆下了橋。 池小秋有些呆愣。 她,池小秋,長到這么大,頭一次讓人給抱了。 讓人放在懷里頭不是那么舒服,上下顛簸來去,池小秋又開始頭暈起來,她能聽到鐘應(yīng)忱急促而有力的心跳聲,就堂而皇之地響在她耳邊,竟攪弄得人心亂起來。 “那個…我能走……” 鐘應(yīng)忱只是抬頭疾步往前奔,只能聽到他短短一句:“事急從權(quán)。” 蓑衣蓋著頭臉,池小秋什么也看不見,可鐘應(yīng)忱確實將她護得很好,周身沒有一點地方讓雨水落到,正因為如此,外頭的雨聲反倒讓人更加安寧,池小秋困倦之中,還記得給鐘應(yīng)忱打著傘,便模模糊糊把手里的傘往上掙了掙,安心睡了。 這一覺睡得格外沉。 等她再醒過來的時候,頭昏昏沉沉,手里捏著梅子紅綾面的被子怔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如今正睡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