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這一轉身,他便啞了聲。 “你要找的,可是我么?”池小秋抱著胳膊,正站在街邊,歪頭俏生生沖他笑。 正在他張口結舌還沒反應過來之時,池小秋突然沉了臉色,一步上來直接扭了他胳膊,大聲喊道:“你是什么人?為什么要害我?!” 她這一聲喊高亢而響亮,直接驚了周圍的人都過來,那原往后頭來尋人的另一位正撥了人要過來瞧,恰讓池小秋伸出指頭便點了出來。 “還有你!” “前幾天出去時,便是你們兩個一直跟著我!” “怪不得我去看鋪子,店家都與我說有人逼著他們,若將門店租與我,便讓他們過不得安生日子,原是你們干的!” 池小秋說到此處,忽然作恍然大悟狀:“去年那宗人命案子,是不是你們扣的罪名!” 他們還沒反應過來,便讓口舌伶俐的池小秋潑了一身的罪狀,巡檢正在此處,見街上有了sao亂,忙過來喝道:“在這里聚著作甚?” 池小秋一把扯著過來的巡檢,將今年去年的事都連在了一起,都往這兩人身上扯。先讓逮住的那人本就橫遭一擊,十分心虛,讓池小秋這么一鬧,腦子頓時成了漿糊,恰聽著那巡檢黑臉問道:“是你誣了她毒害了人姓名?!” 這幾項事情,自是誣人謀害更重,他自然先問這個,結果那人聽著后頭,只分辨明白“人命”“毒殺”,嚇得抖如篩糠,忙嚷嚷道:“是我東家讓我來看著姑娘往哪里租鋪子,并沒毒害過人!” 巡檢冷聲問道:“誰是你東家?” 他這時腦中才清楚了些,方悟過來自己說了什么,剛支吾:“并…并沒東家…”旁邊忽有人叫道:“這不是咱們街東頭安泰食店的伙計嗎?他東家就是那食店主人,申大郎!” 巡檢再轉過來,問這女孩:“你又叫甚?” 她便亮堂堂答道:“池小秋!” 他這般一說,旁邊人立刻明白了,都相互打聽。 “可是云橋那邊的池家鋪子東家?” “做玉灌肺的那個?” “玉灌肺、酥瓊葉都是他家出的!” “去年夏天,聽說連北橋的徐家都請了去呢,就為吃她家一道新菜,叫什么蓮蓬包魚?!?/br> 左右兩邊人人一說,便都道:“原來是云橋的池姑娘!怪不得!” 申大郎正在食店里頭算賬算得天昏地暗,忽有弓兵進到店里來,直接拘了他往這邊來。 他見著耷拉著頭臉眼睛亂瞄的伙計時候,心便咯噔一下,已有人笑問他:“申店家,你這食店開得這般紅火,還讓伙計跟著人家這小姑娘莫要開鋪子,這是什么道理?” 同行相輕,這背地里頭下絆子的事兒也不少見,只是申大郎比池小秋大上許多,不管池家食鋪的名聲躥得多快,總還是讓人吃個新鮮。一個前輩不去牟足了勁往更好菜色上頭掙一掙,卻過來為難一個小囡囡,實在是太小氣。 最可笑的是,絆子不太高明,還留了許多尾巴,讓池小秋直接捅到了眾人跟前,一時都站住了看他笑話。 申大郎心里一沉,方想恨恨瞪那伙計一眼,一見所有人眼睛都盯著他,便連多一點動作也不敢有,只能含笑,忙解釋道:“這可不是誤會,竟還驚動了巡檢老爺?!?/br> 他輕飄飄看了那伙計一眼,嗔怪道:“我原不是跟你說,悄悄的,若是見著池家姑娘有要幫忙的,便私下里頭幫上一幫也就罷了,弄出這么大動靜不說,忙沒幫上,倒讓你給池姑娘添了許多麻煩!” 若這伙計機靈,便該立刻附和,偏他早讓嚇得不輕,申大郎一瞪,他立刻顫著聲附和道:“是給…給池姑娘添麻煩!” 周圍人哄得都笑了。 申大郎一時惱怒,壓不住怒氣,使勁剜他一眼,又堆出笑來跟巡檢悄聲道:“這可真是誤會,我那師傅大老爺也曉得,原是去年跟池姑娘立了約,若是上進便能入門收作徒弟的,算來便也是我師妹。如今不過是瞧著她想開鋪子,幫上一把,又怕她年輕臉上臊,這不…” 又跟池小秋打躬作揖:“這事確實我想差,原是想幫著妹子一把…今兒既是都說出來了,我這里卻看了一家上好的門店,已說好了價錢,妹子若是不嫌棄,不如拿去…” 他看好的門店,池小秋可還不敢租,可這利息,倒是能另想個辦法。 她便一笑:“謝申店家好意,門店就不必了,我已和人租下了,就在云橋邊上十二街第四家,三月二十八開張,上頭池家食鋪,斗大的字兒斷難認錯。” 申大郎見她笑得這般燦爛,心里便覺出不妙,接著便聽她道:“申店家若真想幫個忙,我卻不好不識人心的。聽聞申掌柜自個便開了好幾家店,另還有許多相熟的,也做這食店,回頭我便送幾張牌子過來,只需幫我在各家店里打打名聲,便是幫我大忙了!” 申大郎僵著臉:“好說…好說…” 池小秋喜笑顏開,對著周圍團團一揖,堵死了申大郎最后一條路:“申掌柜貴人自然忙,若是回頭我送了牌子過來,申掌柜忘了在門口擱上,還煩各位提醒一下。到時候新店開張,凡咱們這邊來的,折上加折!” 一時間,申大郎一邊勉力笑著,一邊聽著周圍人起哄,心里苦如黃連,痛如刀割。 第81章 薄如蟬翼 臨走前, 池小秋朝著申大郎深深一禮:“當日與周老前輩立的約,原是我年輕才信口胡說,眼見著這約立了快一年, 我池小秋沒能耐, 頂多能在其中四橋得些名聲, 要說隨意拉了人來,能說吃過我池家的菜, 更是不成,這約自然也成不得, 以后周前輩不用多多請人照顧我這攤子, 不如多分些心給自己正經徒弟上頭?!?/br> 池小秋在“照顧”上頭狠狠頓了頓,旁人便立刻知曉了她的話中之意,又都笑了。 申大郎出了一身冷汗, 這會才發覺, 自己做了件蠢事! 若是方才他不曾將師哥師妹等話說出口,便是他與池小秋的誤會, 現下牽扯了周大廚, 傳揚出去便又是另一樁公案了。 他連這公案的名兒都能想得出來,什么心懷嫉恨大廚多多構陷, 聰慧靈巧小囡渡劫波,什么前輩空難后輩過,有心卻讓無心破,其中戲碼能讓人編出許多種花來, 毀人名聲卻是溜熟。 他邊想著,眼前便是一黑, 等再能覺出周身熙攘街景,池小秋早不見了蹤影。 柳安鎮雖是大鎮, 卻仍在柳江府安華縣治下。鐘應忱要去參加縣試,便得從西柵坐了船到河間渡,上岸再坐車半日便到。因往來不便,高家早早便讓人在縣里整治了房舍,離考試不過兩日時,一起讓人送了高溪午和鐘應忱兩個往縣里去。 一連四天考試,高溪午白天在考場上絞盡腦汁寫著題目,回來點燈熬蠟臨時抱佛腳再胡亂看上幾道題,實在是困乏不堪。 鐘應忱就著屋里棋桌上的盤,現成自個給自個下棋,高溪午見他這般平心靜氣的模樣,有些哀怨:“你難道不必再復習一遍嗎?” 也好讓他看著心里放松些??! 鐘應忱見他眼底青黑,下一刻就要合上眼的模樣,便淡淡道:“明日不過一賦一詩,題目不難,倦了便早些睡。” 高溪午使勁甩了甩頭,不顧自己頭發炸毛的樣子,咬牙發狠道:“不成!我定能把譚先生壓的這些題目背完!” 他原先只當請來的譚先生是個擺設,畢竟要說縣試,都是治縣官出題,題目縣縣不同,譚先生就是在北地是個靈驗的菩薩,換個道場換了供奉只怕也不靈了。 結果從第一場時,高溪午眼瞅著題目出來,便張大了嘴巴。 這譚先生,分明是個真佛啊! 這些試題,他個個都壓中了! 真佛都已經將得道經卷現給了出來,他高大爺難道連背書的苦也受不得嗎? 這才有了每日困的打跌卻依舊頑強與書戰斗的高溪午。 “哎,昨兒那篇文,你答的是師傅給出的哪個示例?咱們倆也莫要撞了!”高溪午忽想起與他一起聽譚先生課的還有鐘應忱,不禁擔憂起來。 若是因著卷有雷同讓人查出來,可不是考的中考不中的事,考場作弊,可是大罪! 鐘應忱瞥他一眼:“我自己答的。” 譚先生為教高溪午著實也費了一番功夫,這樣緊的時間,連程房墨稿也沒法讓他背,便將題目按著慣例都押出來,凡是要背的直接背將出來,最難的便是詩詞文賦,只能每道題提點出思路來,讓他們現寫了文,再反復潤色修改,寫成現成文稿。 到時候便是稍變一變題目,只需按著思路,將原本文稿中的話改上一改,比現場做出來的自然好上十倍。 鐘應忱垂下眼,這樣的東西,拿來中試足矣,可到院試科試之時,想掛上高名,卻是萬萬不能。 “居中取巧之道到底不長久,若是基礎功夫做扎實了,怎么考都是不怕的。”鐘應忱拈起一片百果糕,跟他說也是跟自己說。 他手里頭的那片百果糕,里頭有雪白香甜糯米粉,紫沉沉葡萄干,脆生生花生碎,甜酥酥黃杏仁,香馥馥胡桃仁,油潤潤葵花子兒,甜糯糯糖栗子,還放著不應季的酸甜可口橙子丁兒,只看著這上頭花團錦簇顏色各異的果子碎,就知道池小秋花了多大功夫。 高溪午肚子不由咕嚕嚕一通亂叫,他伸了手含糊道:“兄弟,給我拿一塊兒。” 鐘應忱看他一眼,伸出手,將那碟子百果糕擱得離他又遠了一些:“你那不也有?!?/br> 高溪午看了一眼自己的糕點盤,滿是嫌棄。 什么鯉躍龍門糕,蟾宮折桂餅,空擺了個好名兒,卻沒占個好味道,當吃食竟也當成了繡花枕頭! 池小秋何曾沒給他備上些來著?結果光是高家太太準備的吃食就足足放了一整個馬車,等他都到了安華縣上,才知道金環只塞了他娘備的東西,竟將池小秋送來的給落在家里頭了! 這些吃食空占著量,一看一嘗原還能過的去,可再一瞧鐘應忱的,立刻被比到了泥地里。 鐘應忱沒有隨從,自己隨身背了一個包袱,有一半是池小秋塞進去的吃食。譬如薄餅,是拿罐子裝起來的,小小一只,只是如橘柑一般大小,高溪午便笑話:“小秋妹子也太小氣了些,怕你吃胖了不成,這才能吃上幾回,還不夠來回拎這罐子的功夫!” 結果第一日,鐘應忱從里頭拿了幾張出來。剛從東街上來剛買回來的烤鴨子,里頭那層油脂早被烤化了,浸到了鴨皮之內,越發讓外頭鴨皮紅艷艷的,焦酥油香,肥而不膩,里頭的rou細嫩清淡。 把鴨皮與鴨rou都卷到薄餅里頭,再填上些其他時鮮菜蔬,配著池小秋裝的辣醬甜醬,一口下去,鴨皮油脆,鴨rou細膩,菜蔬清爽,醬料鮮香,將萬般滋味都集到一張卷餅里頭去。 高溪午本想討要,卻讓鐘應忱擋了回去,一指他那滿桌雞鴨魚rou,讓他厚不得臉皮來搶飯。只是那味道總是盈滿于室內,香得他半夜做夢都在惦記。 到第二天,因要背書時間緊,便先從旁邊店里頭隨便買了些菜,不過極普通的青菜炒rou絲等物,看了便讓人不想吃,鐘應忱又拿了那罐子出來,一樣的刷醬,rou絲青菜都卷在里頭,配上些蔥,又方便又好吃。 高溪午心中氣哼哼,便想著:再怎么著里頭也裝不下四五天的量,到那時,看你能饞我些什么! 結果等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鐘應忱或是卷了磁壇沙rou,或是卷了脆果炒雞丁,或是卷了炙羊rou條,總是吃得比他恣意。那巴掌大小罐子里頭的薄餅,竟像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一直到他們考試完了的最后一天,高溪午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只覺自己整個像被考場來回碾壓過千百遍,直碾得像那四張卷子一般薄,乏力疲累,一般地不想動彈。然后他便看著鐘應忱從那罐子中,又取出來兩張餅來。 他娘的! 孔夫子能忍高大爺也不能忍! 高溪午不知哪來的力氣,跳將起來便要去搶那個罐子:“這里頭到底裝了多少張餅!” 鐘應忱輕巧一閃,便避過他:“小秋與我時,說是裝了四十張?!?/br> “不可能!”高溪午叫起來:“這罐子才能有多大!” 鐘應忱將餅與他看,他這才知道,識得池小秋一年,進益的不只是他們,還有這個慢慢長大的姑娘。 一年前,池小秋的餅也是香到十分,拿在手里軟韌輕薄,已是上佳的手藝。一年之后,鐘應忱手里托著的這張,薄得驚人,對著窗子能透出光影,里頭卷上春韭,便透出嫩綠青綠,里頭卷上焦酥酥鴨皮,便透出紅彤彤帶著些黃的色彩,里頭若是卷上蝦油豆腐雞蛋,更能現出初生絨鴨一般的明艷嫩黃與玉白來。 到底是怎樣的努力,才能讓她在年紀小小之時,廚藝已經逐漸步入爐火純青的境地。 這還不足,鐘應忱這會兒才道:“小秋也與你了一罐,只是不知回去時還能不能吃了。” 這才省得自己落了什么寶貝的高溪午,不由倒抽了一口氣,只覺心中一陣劇痛! 他哭喪著臉,巴巴問道:“回去時…小秋妹子可能再做…” “想都別想!” 鐘應忱斷然拒了。 他原本也不知這樣的薄餅要花上多少功夫,直到他坐在窗邊看書,見著池家小院廚房里的燈亮了兩三夜,去上一趟,才見著池小秋熬紅的眼睛。 他原是生了氣,剛沉了臉還未說話,便讓池小秋塞了罐子在手里,一雙眼睛像個兔子一般,因著困倦,連聲音都格外軟糯:“天還冷著,這餅不容易壞,拿在路上吃,配什么都使得!” 她說話時藏著驕傲:“這里頭的餅,足夠你吃上五六天!” 這一罐餅里頭,藏著的是池小秋好幾日晝夜不舍的功夫。 這一夜,高溪午總是夢見有一只烤鴨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天上飛著不知多少張卷餅,可一張張看過去,沒有一個能同鐘應忱罐子里頭的那般柔韌甜香,薄如蟬翼,終于有一個同他手里一樣的罐子落了下來,氣得他哭醒過來。 這世上,佳人易逢,薄餅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