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池小秋口里一邊答著,手上一邊忙活,心里頭卻在思量自己近日看的幾家店鋪。 她心中總是存了幾分雄心壯志,每每遙遙望著曲湖邊上三層酒樓,看年節之時門口結出的頂天高的花團錦簇的歡門,總想著有一天也能有這么一個食店,上頭高懸的是池家的招牌,樓里贊嘆的是池家的手藝。 只是這樣一個門店,著實太貴了些,池小秋只往那附近門口站了站,悄聲打聽了下價錢,便讓嚇回來了。 一年總得幾千兩銀子! 這還是那主人家說的便宜價! 池小秋只得往普通街旁的門店去尋,凡是亮亮堂堂的闊大房子,或是擠在巷子口河旁,地方偏僻,人較這云橋往來少些。或是位置雖好,地方卻著實逼仄了一些。若是兩者都合意,這價錢總要高得人rou疼。 池小秋思索再三,扒拉出來自己的小金庫,數了再三,共七八百兩銀子,算是手頭全部現錢了。 她看中的那家鋪子一年租金四百五十兩,她懇懇切切談了好幾次,才算是降了四百二十兩。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池小秋輾轉一夜,終于抱著剛捂熱乎的銀罐子,一路登了門,約好去跟店主人家簽契。 原是兩家之前說定了的,池小秋只當順風順水,卻不想她剛拱手拿出契來,這店主人卻拖長聲音道:“池姑娘這回來得卻不巧,昨日剛有人來了我家里,也出了個價錢哩!” 池小秋一問,大吃一驚。 那家人將價錢開到了六百兩! 池小秋是打聽過這附近門店租金的,這家店正在街角,雖是富貴繁榮處,可論市價,五百兩也是頂天了,怎會出這么高的租子。 接著,池小秋便吃了一連串的閉門羹。 “我家已租出去了?!?/br> “不好意思,別家出了高價!” 這般轉上一圈下來,池小秋便是再蠢也該明白了。 這是有人想給她下絆子! 第79章 揚州煎豆腐 凡她去過的店, 都有人隔日上門來,問了更高的價。 池小秋打聽了一下形容,高矮胖瘦各不同, 卻都生了一副挑唆人的好嘴臉。池小秋生生從一家店主人的嘴里, 想到了他們的招數。 “這門店要租上一年要多少銀錢?” 店主人剛報了數, 上門來的兩人便做出一副訝然至極的神情,拿著旁人能聽見的聲音“悄聲”道:“這家怎的要的如此低?可不是有什么不妥當罷?咱們早起時方打聽的那家要多少?” “小上一半, 還要貴上百兩哩!” 店主人聽見忙呸道:“誰家的鋪子不妥當?我家是新刷出的粉墻,上下一新!你們不租便不租, 莫要青口白牙混賴人!若讓旁人聽到, 我家還怎生租出去?” 來人冷笑道:“店家做生意也太不誠心,這樣低的價錢,誰敢貿貿然下契?” 兩人如唱雙簧一般, 兩抬三抬便將這街附近的鋪子租金抬高了兩三成, 便有算算價格疑心的,也沒有現放著錢不賺的道理, 只道最近市價有變, 便將租子都往高了調,等著那問價的人往里跳。 池小秋住了腳, 冷笑一聲。 她開這鋪子,也不是非哪家不可,也不是非哪時不可,便再等上幾日又何妨。 這鋪子少租上一天, 少的卻不是她的錢。云橋的鋪子自去年范家命案之后倒不敢有人歪纏,一向太平, 非有這回變動,那里能激得出后頭與她作對的人。 池小秋拿著刀, 將昨天在外頭凍了一夜的豆腐拿進來,這兩天倒春寒,池小秋恰抓著這個時候,凍的豆腐比暖日里頭更加好吃。 只要聽著響徹整個院子的“篤”“篤”兩聲,薛一舌便知道池小秋心里存著氣。 她橫刀豎刀剁上兩回,豆腐便切成了方方正正的小塊,先浸在水里略略滾開,將豆腐生味給去了,再把灶上吊了一夜的雞湯汁、火腿汁倒進去,抽了幾根柴,轉作小火,便看著湯汁慢慢泛起咕嘟咕嘟的泡,將凍豆腐浸在里頭,耐心細致地煨著。 池小秋便拿手捧著臉,心里頭琢磨跟自家有過節的人。 凡在生意場上,以利為先,掰掰手指算一算,池小秋這才覺出自己樹敵不少。自池家食鋪落在云橋,這左近的吃食生意便讓池小秋分走了五分。食客的肚子總有飽時,既讓池家的云糕點心、面食鍋餅占了去,別家自然少了生意。 日久天長,也就是能借著池小秋家沾光的那幾家十分歡喜,譬如橋下賣各色玩意的雜項鋪子,總能引著吃飽喝足的哥兒姐兒,買上幾個通草花蟈蟈籠子百索擺戲傀儡樣的小物件,再或是賣著果盒注子蒸籠碗碟的,因靠著云橋自家常有生意,這些都是些相依相傍一同獲利的買賣。至于別家倒一起來爭搶客源的,早不知背地里頭是嘀咕還是惱怒。 若再往外頭數過去,更是多了。去年四月葉行一事,□□的蘿卜帶起了大片的泥,中間不知道哪一個漏下來想要與她過不去,都是件容易事,再往近了說,觀翰樓里可還在扯著一場官司。 但能同時雇得起這好幾撥人,還放出好大口氣的,大約也不是個小門小戶人家,池小秋心里頭默默圈定了兩三個方向。 既然別人以她為餌,那不妨讓她釣出岸上的人來,兩下里對看一看,倒是甚人是鬼,鬼是何人。 “再不起鍋,里頭的湯便要熬干了?!?/br> 薛一舌慢悠悠提醒她,池小秋一回過神來,這才看見鍋中凍豆腐已經煨得差不多了,忙拿了布抓著這兩耳鍋子,將里頭的火腿雞rou都撈出來,只剩下香蕈和筍片。 豆腐凍了些時候又在湯里煨了許久,便慢慢蓬松起來,筷起夾起來時,上頭許多小孔,松軟而又彈性,咬下一口來,鮮湯便同帶了些嚼勁的凍豆腐一同進了嘴里,湯汁鮮美,豆腐清淡,兩者相合,說不盡的美味。 薛一舌接了池小秋盛來的豆腐湯,品了一口,少見地點頭稱贊:“這湯熬得不錯,炒豆腐宜嫩,煨豆腐宜老(1),這豆腐算是煨得浸味了?!?/br> 又問池小秋:“可有剩余的豆腐?” 池小秋應道:“有今個新買的,還沒凍上?!?/br> “那正好,咱們便吃個有滋味的?!?/br> 新點的豆腐雪白,若不是上頭還有一層老皮子,連拿起來都費勁。薛一舌將整塊捧了出來,平平將外面豆腐皮給去了,剩下里頭的更加細嫩,嫩得如同一汪半凝結的乳酪,光在盤中擱著,便顫顫巍巍,讓人擔心下一刻就會散了去。 薛一舌手輕重有時,轉眼便將一塊豆腐切成薄厚均勻地方塊,等上面的水干了,入油進鍋,右手按著鍋邊一轉,便將鍋底的豬油熱了一圈。十幾塊豆腐滑進鍋中,勻稱排布在鍋心,膩白的皮子慢慢被煎成了金黃色。(2) 直到周邊微焦,薛一舌便將鍋猛得一掂,里頭的豆腐齊齊翻了個身,換了一面又煎起來,眼見著兩面都差不多了,再撒上細鹽,一把蔥花,調上些辣醬,便能直接盛上桌來。 滿室都是豆腐的焦香味,再看盤中,煎得金澄澄的豆腐之上鋪著翠綠蔥花,紅艷艷的辣醬散布之上,只瞧著便口舌生津。 池小秋迫不及待夾起來一塊,剛咬下便被燙了舌頭,即便如此,也擋不住她牙齒往下一咬,豆腐片外面咬起來咯吱咯吱,滋味最是豐富,霸道的辣先是灼熱了滿口,里頭的咸香才慢慢透了出來,小蔥清香里頭還有些辛辣,再嘗到豆腐里面時依舊軟嫩無比,是最純粹的豆腐香,恰好中和了外頭的味道。 池小秋萬沒想到,只是普普通通的煎豆腐,將能將外焦里嫩呈現得這般恰到好處。 薛一舌閑閑道:“這也不算什么,原先揚州城里有一家廚子,煎豆腐做的最好,出盤時候兩面焦黃干脆,能將豆腐做出蛼螯的香味,可這盤中除了豆腐與鹽竟尋不到其他東西,旁人再三求了他家想要秘法,偏他不給,后來便氣道:‘這也沒什么難的,我也有個法子做它!’” 池小秋見他聽住,忙追問道:“他做成了沒有?” 薛一舌見她不再是方才懨懨的神情,自個心情便也好了許多,又拾起來閑話講給她聽“再過上幾日,那人果真請了這家廚子上門來嘗菜,趾高氣揚道:‘我這煎豆腐比你家還要鮮,還要軟嫩’,廚子一嘗,笑得不行,軟嫩太過,便是膩口,鮮美太過,便是無味。卻原來他家用的不是豆腐,是仿著那宮中的樣子,那雞雀腦子來做的。”(3) 池小秋不由咋舌,她看看方才擱豆腐的盤子,驚道:“這得殺上多少只雞,多少只雀兒來做它!” “這雞雀與豆腐比起來,自然前者價貴,且這樣一道菜要幾十幾百只禽鳥的腦子才做的出,若飯食味道只論珍奇貴重,為何這人做出的煎雀腦,反不如那廚子拿真正素豆腐做出來的可吃?” 池小秋一點便透:“師傅先前你教過我配菜,葷素相配,清濃相配,不管什么食材再好,只要用過了度,都是不成的?!?/br> 她說著這里,忽然想起之前的執念,心中一動。 她反復念著的便是要立池家招牌,一心想著以后能開上食店,開上酒樓,且能將池家酒樓開到大江南北,卻忘了一件事,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池小秋回想起三四歲時,旁的小姑娘招呼她去跳百索,五彩絡子在腳下騰挪翻飛,好看極了,可她偏不想去,就挨在爹爹廚灶前,專心看火與油,清醬與調料是怎生將那些菜變作一道道佳肴。 先前鐘應忱便問過她:“以后你想立的,是池家的酒樓,還是池家的招牌?” 池小秋疑惑問道:“這不是一樣的么?” 鐘應忱卻道:“你若想開酒樓,一天內進客千百,難道只憑你一人做來?那時你要忙的,便不該是進廚做飯而是樓里經營。若你想立的是池家的招牌,便是如現在一般精磨廚藝,若能開宗立派,千百年后也有人曉得,這柳安鎮里曾出個名廚叫池小秋!” 他這話說的池小秋激情澎湃,只是她貪心,只道兩邊都想要,這回卻終于細細想了一番。 她想要的,不是酒樓,甚而不是池家的招牌,是這諸般食材調料之間深藏著的秘密,是她于這五味調和之中尋著的驚喜,是她幼年之時最樸實的一個愿望——做好這一道菜,下一道菜,下下道菜。 池小秋長長舒了一口氣,竟覺得周身都從所未有的輕松。 她彎了彎眼睛。 既然如此,那些貴得嚇死人的門店,便讓旁人租了去罷!她便打起精神,揪著這背后打主意的人,到時候,還有一場好戲哩! 池小秋磨了磨牙,微微冷笑起來。 第80章 黃雀在后 能知道她每日家往哪里去, 從哪里來,必定是在這附近常蹲著的。 池小秋想明白了前程,也定了主意, 越發不慌不忙。天天做完飯食出了門, 往東家溜達, 西家逛逛,從云橋一路問店鋪問到了南橋, 凡外頭貼了鋪子租讓的便都上門去問,連那生意興隆不打斷挪窩的, 她也上門去。 如此過了幾天, 原本還縮手縮腳跟在她后頭的人,也懶得再費心掩藏行跡,只有走到僻靜處, 才似模似樣往旁邊躲一躲, 余下來的時候,只撿著人多處往里頭一扎也就罷了。 這么一挑一跟, 就跟到了中橋一家食店, 那兩人眼見著池小秋進了店里頭,便站在路邊閑得磕牙。 “這都多少天了, 這小娘皮去的地兒畫個圈子,都能圈出來半個柳安!倒連累得咱們哥倆天天跟著跑!” 其中一人敲著自己酸痛的腿,往地上呸了一口。 “這家店是整一片生意最好的店,也沒聽過風聲說要租出來, 她心是有多高,才能想著讓別家將生意轉給她!” “她果真是往里頭租門店?咱們莫不是讓她耍了吧!聽說這可不是個好哄的貨!”另一人盯著門口, 數著時候,見池小秋遲遲不出, 心中有些不安。 “耍咱們?哥哥,你莫不是吃多了酒罷!就她這…”那人往自個頭上指了指:“凡問過的門店回頭便漲了租子,換作別人早疑心了,這小娘皮愣是沒看見咱們!” 初時不是沒想過,做的這般明顯哪里還能不讓她看出端倪,結果這池小秋竟真是個傻的! 最近的一次,他們遠遠綴在后面跟著時,偏池小秋走了偏僻巷子,往后一回頭時,正見著他們兩個。 兩人剛驚出一身冷汗來,卻見池小秋認認真真往他們處打量一番,又往旁邊看了一看,竟又回過頭走了,腳步輕快,絲毫沒覺察出不對。 都蠢到這個份上,還有什么好遮藏了,從此他就大大方方跟著池小秋,只作街上閑逛的人,比先前省了好些精神。 這兩人比比劃劃說的熱鬧,渾然不知兩個黃雀,一個在后頭,將他們的話聽個正著,一個在那食店二樓處,一邊往嘴里頭填著云片糕、荷花餅、元寶糕,一邊居高臨下瞧著他們的動靜。 吃飽喝足,池小秋出了門,步子放得極慢,這陣子她將柳安南邊各家食鋪幾乎逛了個遍,嘗了許多家的手藝,排上一排大約能寫上一本書來。 諸如南華橋邊上杜大嫂香辣灌肺最好,中橋寒家弄里頭的方家的橙沙團子、乳糖澆最是香甜,曲湖邊上蘇錦記合歡餅雞豆糕最是難得,池小秋思忖著,各家都有各家的好處,偏她樣樣似是都拿得出手,樣樣卻也沒好到極致。 她一邊想著,一邊又轉了一條街,忽然間放快了腳步。 后頭兩人原本時不時瞄著前頭兩眼便成,就這么一錯眼的功夫,池小秋就已經隱沒在人群中。 他二人登時慌亂起來,左右瞧瞧,也沒別的岔道,也不知是進了哪家店,還是又去哪個攤子上瞧熱鬧了,忙趕緊了腳步追了上去,打著圈圈四處去尋。 年輕姑娘都喜歡什么花呀柳呀,他們往賣花鋪子上覷一覷,沒有。 再或是嘴饞,往哪個飯鋪粥鋪糕點鋪里面尋吃的了,他們看著這四周的招子,有人喝著“千層饅頭”,有人喊著“甜滋滋藕粉百合粉”,還是沒有。 正急得不成時,忽有人站在他們旁邊問道:“你們是在尋人?” 那人一邊點頭,一邊墊著腳去看旁邊賣貍花貓并小魚吃食的鋪子,旁邊正蹲著一個姑娘,摸一只毛茸茸芝麻色黑條紋的貍貓,正跟池小秋一般大年紀。 “是個姑娘?十四五歲?穿著翠藍繡蘭草的衣裳,打散了頭發的那個?” 摸著貍花貓的姑娘正好轉頭,那人正失望著,只是沒頭沒腦亂應著,直到這話在他腦子里頭過上兩三遍,忽然一個激靈,張口便問:“你怎的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