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便有人問高太太:“府上是從哪里請來的戲班子?” 高太太有意賣關子,只是但笑不語,這時聽得板子一響,臺上的唱詞卻變了。 那討喜的書生不知從哪里變出一個紅卷幅,一邊樂呵呵展開,一邊笑嘻嘻唱道。 “只祝那北橋十三街,高家大老爺,上苑梅花早,仙階柏葉榮……” 他口舌伶俐,一眨眼便已唱完了長長一段賀詞,下頭一片喝彩之際,臺上的人忽得認真起來。 他噗通一聲跪下,恭恭敬敬叩下三個頭,朗聲道。 “自兒子出生一十六載,是爹爹如山如松,護佑我長大,今日爹爹大壽,撫育教養之恩,兒子無以為報,一副百壽圖,一出風嵐山,愿爹爹椿齡眉壽,福澤延年。” 他這一番話實在是情深意切,堅定里頭滿含著孺慕之情,聽得在場為人父母者,心中都是一熱。 底下頓時有人悄悄道:“怪道聽說這溪哥兒前兩月忽往優伶堆里頭廝混,原是存了這么個孩子心思,想要彩衣娛親呢!” 第72章 酥油鮑螺 高溪午跟著高老爺從里到外挨個敬了一圈酒, 態度恭謹,行動大氣,一丁點也看不出臺上的滑稽樣子。 高老爺若抬手, 他便順著倒上一盞酒, 高老爺若往前, 他便在時刻注意挪開左右桌椅,貼心地樣子, 好不作偽,分明是個二十四孝的好兒子。 到得后來, 便是之前對高溪午嗤之以鼻的人, 也不禁羨慕起高老爺來。便是高老爺自己,每每要些什么東西,不用抬眼便讓兒子遞到手上時, 心中也不由一暖。 直到笙歌歇, 賓客散,高溪午攙著高老爺站在門口, 恭恭敬敬送走了最后一撥客人。 鬧了整整一天, 高老爺也多有疲憊,一回身時不禁一個趔趄, 恰讓高溪午扶住了。 他無意中瞟見高溪午卷起的衣袖間,一兩道顯眼的發白印痕,心里不由一慚一痛,當日下手還是重了些。 “爹你慢點!”憋了一天的高溪午這會見四下無人, 終于能撒歡,炫耀道:“爹, 我今天是不是演得可好了?” 高老爺眼見方才還穩重的兒子一順眼又恢復了原樣,油腔滑調, 一臉求表揚的神色,啪得一下,夢想瞬間破滅。 他深吸口氣,不停默念。 親生的,親生的,親生的。 死了便沒了,沒了,沒了。 按捺下再將高溪午抽上一頓的沖動,他淡淡點了個頭,甩袖便走,生怕再遲上一步,要把自己氣死。 高溪午卻只看到了他這微不可查的一頓首,整個人如同要飛上天一般,飄飄搖搖回了屋,對著鐘應忱與池小秋傻笑。 “我爹…我爹…我爹他夸我了!” “他說我演得好!” “哈哈哈哈,這可是我爹頭一次夸我!” “演的?”池小秋正用他屋子里頭的五更雞溫著木樨酒和其他小菜,這會才恍然大悟,為什么高溪午今天這般老實板正。 “這個要謝鐘兄,都是他的主意!” 高溪午樂不可支,對著鐘應忱打躬作揖:“鐘兄弟,這次我要給你一份大大大大的謝禮!” 鐘應忱一側身,讓他這一揖落了空:“主意雖是我的,可成敗全然在你,要謝便該謝你下的這些功夫。” 無論什么舉動,若是掛了情義的名頭,便能引人唏噓,高溪午年齡尚輕,歷來浪子回頭金不換,若只是為了想給父親祝壽,才想出些荒唐主意,在旁人看來,卻更有些天真可愛處。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高溪午竟能將最后那一出演得這般情真意切,便是他這個知曉真相的,也不禁心中一動。 是戲非戲,不過看是否能動人心。 池小秋這會才回過味來:“原是你們串好了,一起弄鬼!我還當那張大幅的百壽圖真是你寫的!” “哪里不是我寫的!怎么說也是給我爹做生日,總該是我親手寫才有意思!”高溪午對這個十分在意,忙跳起來申辯。 “幾個月不見,你這進益果真是大了!”池小秋見熱得差不多了,便將籠屜下了,從又底下擱了半日的食盒里,揀出兩個酥油鮑螺,遞給他們兩個:“呶,嘗一嘗罷,可惜時候久了,不怎么好吃。” 這酥油鮑螺是池小秋方跟著薛一舌學的,牛奶在缸里待上一些時候,煮熟之后用筷子使勁在里頭攪拌,便如之前的雪花糊慢慢發起來,成了雪白松軟的乳酪,加上些糖霜蜂蜜,放在軟油紙中,前頭剪出個洞,一擠一旋,變成了一個盤旋的花形。 高溪午也不用勺,便直接上口舔了一口,酥油鮑螺入口便化,咽下去五臟六腑都甜融融甘絲絲的,便贊了一聲好。 池小秋說起她身邊坐的那兩個女眷:“也是好笑,開始滿嘴嚼舌,到走了時,竟說高老爺好福氣,得了個孝順兒子。” “他們說什么話有什么打緊!誰懶怠活他們嘴上。”高溪午混不在意,卻興興頭頭道:“只消能得我爹一聲好,便沒白費我寫砸了八十多張百壽圖的功夫!” 他倒了兩盅酒,雙手遞給鐘應忱一杯,可憐巴巴道:“鐘兄弟,你看看可能與我爹說說,以后還能再讓我接著唱幾回…” 他是真心喜歡擺弄這個。 池小秋一錯眼,便見鐘應忱手里多了一個酒杯,他竟很有些舉杯飲盡的意思,忙撲過來壓著鐘應忱手,一壁將那酒杯搶回來,一壁胡亂倒了杯水。 “你莫要讓他喝酒!” 若真是喝了,便將鐘應忱扔給你,讓他看著你去背書去! 鐘應忱未動,只是低了頭笑看她塞過來一杯茶,順手接了,遙遙向高溪午舉杯:“好!” 高溪午大喜:“好兄弟!” “明年二月縣試,四月府試,你若能連過這兩場,便是直接往曲湖邊扮嫦娥,你爹也是愿意的。” 高溪午頓時泄氣,低聲憤憤道:“可不是白說的!” “你既能在求是齋摘得歲考第一,不說別的,縣試總是能過。”鐘應忱冷冷激他:“你若真想想折騰,不如折騰出些花樣。你若是真喜歡,便拿出些喜歡的樣兒來!” 高溪午心中氣往上一沖,大聲應道:“好!” 鐘應忱將茶一飲而盡,利落道:“一言為定!” 高溪午握了拳頭,往桌上一砸:“不過三兩月功夫,我便拼上一回!” 門外偷聽的長隨偷偷一笑,便趕回來跟高老爺道:“還是鐘相公有法子,硬是激得大爺把讀書當作正經事上了心。” 高老爺有些欣慰,嘴上卻沒好話:“端看這孽障別說嘴又打嘴!” “呦呦呦,瞧老爺說的,大爺從小到大說的話,可有應了不做的?若是不愿做時,便是扭股兒糖纏磨在太太身邊一天,只為能免過一頓打,卻再沒說空話的時候。這會既說了,便是為了臉面,也得下場苦功!” 高老爺點點頭,又道:“著人把潛泉院收拾出來,你親去看著,別有了差錯。” 長隨大喜:“是您托人尋的那位譚先生應了?” “譚先生原本無意南下,只是今秋里因有了咳疾,落下病根,大夫便道最好往暖煦之地溫養,我那年兄又幫忙使了許多力氣,譚先生這才應了。” “有譚先生過來教導咱們大爺,莫說進學,只怕舉人進士也不過是等著到日子罷了!” 高老爺搖頭道:“譚先生什么學生沒見過,也得這混賬能入他眼才好。” 想想高溪午這吊兒郎當的模樣,別將譚先生氣厥過去! 高老爺看了一眼從外間收進來的那副百壽圖,不禁有些礙眼:“將這東西收起來!只看著便生氣!” “好歹也是大爺辛苦寫的…” “不是讓他給旁人看個樣兒,你真心信他自個動筆呢!”高老爺一聲冷哼,頭又疼起來。 長隨無法,只得將那幅百壽圖卷到袖子里頭,一邊窺著高老爺神色,一邊道:“老爺若擔憂譚先生,不如再找些上進后生過來,與大爺一起。” “你只明說便罷,拐什么彎子!” “我看那個鐘相公,大爺倒很是伏氣…” “那小子?”高老爺有些沉吟。 那個鐘應忱年紀小小,卻讓人捉摸不透。 他到現在還記得鐘應忱第一次登門時候的情景,面色平靜,便如同瓷青茶盞里沉寂了的水,但又時刻蟄伏著警覺,一旦見著不尋常的事,便敏銳地投過去,是與一般境況下截然不同的犀利。 這樣的人,自己那傻兒子,便是多上十倍的心眼,也得栽進去。 高老爺思想了片刻:“你先莫對人說,我且試他一試。” 天色幽暗,只有側門上兩邊的風燈能看見一些亮,搖搖墜墜,,鐘應忱看著池小秋裹好了風兜子,才跟高溪午拱手告辭,池小秋兩只手蜷在手籠里頭,連跳了兩下,哈著氣道:“明兒往我們鋪上去試新菜——” “當真不要人送?”高溪午絮絮叨叨,恨不得讓許多人都跟他們一同回去。 “不用!路上有人,又都是走熟的。” 池小秋蹦蹦噠噠,不到一會兒便覺出些暖和,一回身卻見鐘應忱頭臉都讓風刮著,手上空著,通紅一片,這才知道他給過來的是自己的手籠,忙摘了遞過來。 鐘應忱避開,剛要云淡風輕道一句不用,剛張口卻打了個噴嚏。 風度全無。 池小秋要樂又怕他掛不住面子,只能將手籠硬塞過來。 鐘應忱才要惱,卻忽然頓住了。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覆上來的一刻,鐘應忱分明能感覺到那點溫熱,和勁瘦筋骨中蘊著小心的柔和力道。 下一刻,凍得快沒了知覺的手指便陷進了絨絨兔毛手籠中,里頭暖融融一片,分明是池小秋捂熱的溫度,讓他指尖竟灼燙起來。 池小秋照樣將他另一只手也塞了進去,這才把自己蜷進風兜里,袖子一甩,兩手在里頭一攥,得意地甩了甩,笑道:“這樣便好了!” 鐘應忱一笑,兩人一路往前行去。 第73章 舊路新路 外頭風又嗚嗚吹了起來, 四下里一片靜寂,鐘應忱對著留出的一盞殘燈看了半晌,終于翻身起來。 他忽想起和池小秋剛認識不久時的情景。 那時候, 他們住在一個鎮子旁臨時蓋起的窩棚里。 蓋窩棚的地方原是一片青山, 春夏相交時芳草如茵, 仿佛天生的厚絨大毯,綠茵茵青嫩嫩一直鋪到山頭, 現今盡都被暗黃的茅草棚頂覆蓋,如同上好的漳絨毯讓炭火烤了一圈圈焦黃的疤, 又在梅雨天捂了幾個月, 變成大塊大塊的霉疤。 鐘應忱的心,便同這塊霉疤一般爛著,旁人丁點打量就能戳得他生疼, 讓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地暴起, 可若連打量都沒有,他便只能堆起了滿心的陰郁。 這茅草棚搭得甚是低矮, 他只能彎折著腰, 就在這低頭又抬頭的空檔,他忽然身形一頓, 定定看著自己床邊。 不過才出去一兩個時辰,就多了一個破破爛爛的長條包裹,從里面露出兩只臟兮兮的小手,再一眨眼, 包裹自己翻了個身,原來里面是一個小孩兒。 能正大光明在他這里放東西的人只有池小秋。 鐘應忱怒氣一起, 眼光逡巡一遍,就看見她斜斜倚著木柱, 有些發愁的樣子,旁邊老婦人正苦口婆心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