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秋姐,這樣的閑事咱可不敢管,讓你哥回來知道了,可要打你!這樣光景,連你自家里都養不活哩,帶上這個拖累,你倆怎么過?好心可不是這么作的!” 他走近的聲音驚動了這個老婦人,她一回頭看見鐘應忱,嚇得一個激靈,忙拉住了他道:“忱,忱哥兒,可,可別動手!秋姐是糊涂!扔了就完了!” 鐘應忱沒說話,只是看了一眼在他草堆上安睡的孩子,又重新看向池小秋。 他問詢的意味太明顯,等別人都離得遠些,池小秋才低聲道:“這是今早上我去大湖邊撿著的。” 他緊緊盯著池小秋,沒看到一絲的不自在,目光習慣性落在她腳上,草鞋破了好幾個洞,鞋底邊還沾著湖泥,他陡然間放松下來,暫且將她的話歸在不必懷疑那一處。 “不知道讓什么人丟到野地里,我撿著的時候,全身都是涼的。”池小秋難得有些低聲下氣。這檔子口拽回來個娃娃,實在是個拖累,只是這娃娃恰讓她拾著,又偏偏活了過來,實在不好就這么扔回去。 池小秋不是不分時候隨便就攬事的人,這孩子的小手,胖乎乎rou嘟嘟,顯見是好人家養出來的。只有頸子上一圈掐痕,引人注目。 這孩子系的紅繩上頭還有個表記,池小秋問:“這寫的是什么?” 鐘應忱讓她問得煩了,便惡聲惡氣道:“桐溪費家。” 池小秋一喜:“咱們邊上的這鎮子,不就是桐溪?” 鐘應忱嗤笑道:“你倒是進得去再說!” 他想起今早上在柵欄門口斜著眼看他的兵爺,就好似在看一團爛泥,一橫刀鞘把他隔得遠遠的,捂著鼻子嫌棄道:“縣丞老爺早發了令,沒戶帖誰也不能進去!別說是找二姨三姨的,就是來找親爹親娘也不能放!” 鐘應忱冷笑,心里有著潑天的怨憤,而每日里旁人的打探都讓他出事后本就多疑的心思,變得躁郁不耐。 就如他們之前逢著的周大,總是偷偷摸摸問他們:“你們想進鎮子不?我有門路,幫你們偷偷進去,還能落籍——洪桐鎮到處都吃大米燒rou,連討個飯也能刮出一道油水!” 要不是不想平白得罪人,鐘應忱連嗤笑都不想藏起來。說話前竟也不去照鏡子看看,難道自己長得一副好人樣?看著就是幫人做善事的人? 那些總在他們一旁探問的閑人,誰知道打得是什么主意?若是在這里熬得久了,一日遣返流民回鄉的令下來,他還哪里脫得身去? 他冷淡地打量著周邊一切。 在他心中,從那染血的河水中逃生的一剎那,世界便已經坍塌。 無人值得相信,無人值得上心,他的存在,只是為了磨出一把最快的刀。 一把復仇的刀。 他看池小秋,充滿了嘲弄。 池小秋自個也不過是個大些的孩子,如何養活得起這個小的? 鐘應忱眼見著池小秋抱著那個娃娃發愁,出去轉上幾圈后,回來時便眼睛發亮:“我找著法子進去了!” “這旁邊不是有個大湖?沿著湖邊走,前面便有條河,河心的柵欄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修了,中間正有個豁口,只消游上一會兒,就能過去了!” “游…?” “那兒正好是個彎,河心還有落腳的地,河也挺窄!” 鐘應忱一怔,冷也許多時的心,忽然有些異樣。 天上一彎毛毛的月亮,直到左右的人橫七豎八都睡熟了,池小秋才悄悄起身。 鐘應忱在暗夜里頭睜著眼,盯著放在他旁邊的小孩兒片刻,終于還是一捶柴草,別別扭扭托了旁邊相熟的老婦人臨時照看,自個跟了出去。 經了好幾日的雨,土地變得格外松軟,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遠遠能看見桐溪鎮里燈火通明,湖上游船甚眾,上面的人俱都衣衫鮮亮,正歡歌笑語。 一直走了許久,才見寬闊湖面有了收窄之勢,鐘應忱還要往前走的時候,卻見池小秋停下了腳步。 鐘應忱來回打量著河寬,沉默了半晌,想起池小秋那一句有些窄,狠狠吐出一口氣來。 眼下暮色沉沉,但上有明月,下有岸上數里燈火如長龍,足以照見河水盈盈反光。 即便隔著高大的柵欄,也能估量出寬度—少說也有一二十丈! 窄個鬼!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池小秋像一條魚滑進了水里,一眨眼,便已經游了老遠。 再抬頭時,池小秋只剩了一個模糊身影,再往后,竟什么都看不見了。 鐘應忱不耐煩等了一會兒,卻依舊聽不見有劃水的聲音,他頓了頓,試探叫出一聲:“池小秋!” 無人應答。 在自己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鐘應忱將自己投進了河中,吸氣,呼氣,吸氣,呼氣,他竭力讓自己不去注意黏膩的衣衫和刺骨的水溫,只是跟著呼吸木偶一般抬頭,低頭,直到手扒上了柵欄。 舉目四望,仍舊黑茫茫一片,鐘應忱一手抓著木柱,抹了一把臉,聲音有些打抖:“池小秋?” 忽聽得細微的水聲,一人從水里冒出頭來,見他時,聲音雖是哆嗦的,卻仍能聽出些意外:“鐘應忱?你來做什么?” 鐘應忱冷哼一聲:“來看個不要命的人!” 池小秋笑起來,攀著木柵欄,一拍他的肩,查點把他拍進水中,朗笑道:“好兄弟!以后咱們便是朋友了!” 從那以后,池小秋從沒辜負過這一聲朋友。 認回孩子的那戶人家送出的十五兩銀子,他本不知,是池小秋拿回來,與他分了一半。 一路之上,他幾次病重,積蓄一空之際,池小秋索性去渡頭做個扛貨的幫工,這才有了拖著他去請醫延藥的錢。 晝夜輪回,他終于能察覺出黑漆漆的心角,慢慢現出了光亮,而有個人的分量,一點點重了起來,直到安放在心頭,變成他希冀的方向。 鐘應忱拿出一個匣子,熟練地按上幾格,里頭的夾層便噠得一聲彈出,里頭正是一個有些發黑的銀平安鎖,正面刻著幾個字,福壽安康,底下還有幾個米粒般大小的字:周徇然。 他將這個平安鎖合在掌心,靜默了許久。 十二月一到,曲湖邊四五個渡頭上的船也少了一多半,街上的鋪子都在盤點著年貨,銀鋪依舊忙個不停。到了年底,許多人家趕著這時候把發暗的金銀首飾送過來炸一炸,或是拿些散銀子傾些各種花色的錁子。 鐘應忱進了一家,展開手問迎上來的伙計:“這平安鎖能傾出幾兩銀子?” 伙計一瞧,那平安鎖上頭不知讓什么錘的,坑坑洼洼疊在一起,也看不出什么式樣,便不在意,手上一掂直接道:“差不多四兩半,相公是要錁子還是錠子?” 鐘應忱點了幾個花樣:“便按著這幾種式樣,傾出三四個錁子便好。” 伙計探頭一瞧,便笑了:“可是要送給姑娘家的?” 鐘應忱一笑,便看著那塊跟著他一路往柳安來的平安鎖,在鍋中慢慢化作了銀水,又在模子中冷成了四顆銀錁子,用彩絲繩一串,十分可愛。 他手上,屬于周徇然的最后一樣信物,終于消弭不見。 原來的路,是以他命,換他命,兩敗俱傷,玉石俱焚,所有的牽連都是負累。 那么,何妨讓鐘應忱就這樣長長久久的走下去,走出一條新的路來。 這條路上—— 給得起池小秋承諾。 擔得起池小秋的未來。 第74章 玫瑰年糕 鐘應忱方走過橋要往巷子里拐, 忽聽得一聲炮竹在他身邊炸開。 兩個小子一前一后從巷子里跑出來,其中一個沒見著前頭的人,讓鐘應忱一擋, 立刻撞成一堆, 倒在一旁。 鐘應忱拉了他們倆起來, 小上一些的正是隔壁周大娘的孫子麟哥兒。新上身的棉衣讓地上泥水蹭得狼狽,麟哥兒卻顧不上管, 只是瞧瞧自己的手,又去瞧瞧地上, 哇得大哭起來。 “嗚哇…糕…我的糕…” 鐘應忱這會才瞅見地上還塊浸了水的糕, 被條石凹坑里的水泡得可憐,又讓胖墩墩的麟哥兒一屁股壓了下去,哪里還能吃得? 旁邊個子高些的哄了兩句便不耐煩了:“不就是塊年糕?哪一年沒吃過, 值得你這樣!” “那…那是小秋jiejie給的…我才分得兩塊…”麟哥兒說得更委屈了:“還沒吃就沒了, 嗚——” 鐘應忱剛要邁步走,看著孩子哭得凄慘, 不知怎么竟停下一會, 嘆口氣蹲下身去跟麟哥道:“掉了也沒甚,我帶你去找小秋jiejie, 再給你兩塊便是了。” 麟哥兒認得他,抬頭一看,雖有些怕,到底是讓糕給引住了, 便讓鐘應忱牽了小手,一路跟他往家里來。 還未進家門, 鐘應忱便已經聞到了米香。 薛一舌選這做糕的糯米比選媳婦還挑,色澤不瑩潤的, 不要,長的不好看的,不要,略有些發脆缺損的,不要。池小秋還未正蒸上米,便已花了眼,花了兩三天功夫才挑出了這兩大盆長圓粉白的糯米來,洗蒸的時候,簡直是粒粒珍惜,絕不肯露在篦子上一顆。 池小秋把糯米送到石磨上面,碾子過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留下的便是糯米粉。 蒸米粉需看火候,這點池小秋比薛一舌精通,灶膛的火將她的臉映得紅潤,池小秋便專心致志看著火,時不時撤上幾根再加上幾根柴火,等到下鍋的時候,里頭的糯米飯早已煮得軟爛。 池小秋用勺子刮了刮里頭的糯米粉,清甜米香散了整個廚下院子,她這時候才覺得,那兩天眼花功夫沒白費,不然怎么蒸得出這么糯滑清香的糯米粉來。 干凈的案板上撒上一層白糖,豬板油切成丁也一齊擱在上頭,池小秋把蒸好的糯米粉團倒在上面,根據不同口味加上別的餡料,使勁揉搓按壓糯米粉團,最后壓進做好的方形木頭模子里,一個年糕便做好了。 麟哥兒拽著鐘應忱的衣襟挨近來時,池小秋正忙著將模子里的年糕揭出來,見了他們不由大奇:“麟哥兒,方才周阿婆還過來尋你,你怎么不回家去哪?” 麟哥兒看著案上五彩繽紛又印著各種花色的年糕,早饞得不行,便跟池小秋告狀:“娘只給了麟哥兒兩塊…”說完攤了攤手,又拽了自己的兜,十分可憐:“全都掉了!” 池小秋心知是麟哥娘怕他吃多了甜的,再讓蟲多蛀出兩顆牙來,不由笑道:“薄荷棗蓉玫瑰木樨,你想吃什么味的,我再給你拿。” 麟哥兒眼睛頓時亮了,伸出小胖手指便讓一頓點,卻讓池小秋輕輕擋了回去:“你方才可只少了兩塊,那就只能拿走兩塊啦。” 麟哥兒只能可憐巴巴掂著兩塊豬油玫瑰年糕,一邊啃時,一邊盯著案上剩下那些。 高家也送了年貨過來,整整兩三筐脆嫩鮮綠的青菜,這時節比rou還要金貴上幾倍。往日都是柱子領著旁人來,這回卻是一個積年的老人家領著柱子。 鐘應忱一眼就認出了,這是高家的大管家,便拱手為禮。 高管家見旁人幫著池小秋放東西,便請鐘應忱去旁邊:“鐘相公可能去屋中借一步說話?” “我家大爺近日著實進益許多,如今也知道用功了,”高管家將銀匣子打開,推給鐘應忱:“近半年來,我家大爺課業著實勞鐘相公費心,且前日的事,也是鐘相公出的主意,這才挽回些顏面,老爺太太著實感激,讓我送五百兩銀子過來,特特來道謝。” 鐘應忱看了一眼那匣子,又推回去:“常道切磋學問,常與高兄一處,彼此皆有進益,非獨高兄得益,朋友之交貴自然,若收了這錢,實是多余,這半年每回家中所得菜蔬,便已盡夠了。” 高管家還待要說,鐘應忱卻跟他道:“可莫要讓我沒臉去見高兄。” 世上最難欠的是人情,他與高溪午相交既已費了許多時間,不管是有意無意,若用五百兩銀子來換了,那才是蠢笨無腦。 高管家怔忡之際,露出些贊嘆之色,便收了銀匣子,鄭重道:“既是如此,也不勉強公子,這邊卻有件事,要來問問公子意見。” 他這稱謂一變,便將鐘應忱往上抬了一抬。 “來年老爺請了一位先生在家教導我家大爺,因想著鐘公子也未定學舍,便想請了公子一起來咱們府里,與大爺一同上學。” 鐘應忱尚在沉吟,便聽他道:“這先生公子也該曉得,便是青陽譚之英譚先生。” 鐘應忱一時意外。 譚之英不以才學而以教習聞名,他最擅令學生專研科考,將考試題目吃透,專門練習,教出來的學生未必能有多少才名,卻多能取中黃榜。這先生也曉得自己本事,只教年輕學子,最多能教他中舉,再往前去卻不能了。 他曾道:“科考便如行當謀生,練多熟矣,中試足矣。”便因著這話,名聲在士人中頗為復雜,一面有人唾他是祿蠹,讀書只為求取功名,竟將知事明理拋卻一邊,另一面卻有人將這話奉作金科玉律,道他只不過是將旁人肚里算盤大方說來,倒十分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