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高溪午順著她發抖的食指看過去,恰看著空空如也的杯盤,這才知道池小秋方才說的“甚是客氣”是何意思! 高溪午冷笑道:“娘這句小妖精不知說的是誰?原不過是我托了池家姑娘他哥哥,與我每日補課業,這會娘這般待人家,正好,我這書也不必讀了!” 高溪午徑直將隨身攜的書袋甩在地上,揚長而去。 他這般委屈模樣倒是哄住了高家太太,她怔怔然楞在當地,旁邊的柱子趁此推波助瀾:“太太這般疑心哥兒,倒是寒了哥兒的心,太太瞧瞧,這些日子哥兒可是不眠不休讀書來著,累得寫字手都要打顫,太太瞧!” 高家太太將書袋里那厚厚一摞作業翻了一遍,疑惑道:“若他想讀書,再好的先生,咱家能請不來?倒去托個小兒去補課業?” “太太難道沒聽過,一窩的鳥兒爭食吃?正是年紀相仿,彼此合得來,這才激得哥兒用起功來。” 高家太太不由心疼道:“這般說來,倒是我的不是了!” 過得一會,高溪午看著流水價送來的晚飯,便知他娘這一關過了。 從此,再也無人疑心他為何每天在外徘徊到大晚上才回家。 故作惱怒的高溪午,忍不住躲在被子里悶聲笑起來。 “高家太太可曾為難你?” “何曾為難來?”池小秋對高家太太印象很好。 甫一聽著又有人請她過府,池小秋只當自家手藝越來越好,又有個人家請她過來。 可這高家卻不一樣,竟是請了她來嘗菜的! 高家太太話里十分高傲,可是行動卻十分體貼,讓自家院子里的小廚房做了許多菜出來,挨個請她吃,一邊道:“我家這廚子手藝不好,比不得池姑娘,竟引得我那混賬小子,三天兩頭過去叨擾池姑娘!” 若是臉皮薄的,聽她說的如此明顯,早就臊紅了臉,可池小秋專注地看著這桌上飯菜,一臉躍躍欲試的模樣。 這滿滿當當的一桌子,可絲毫沒有“手藝不好”“吃得簡薄”的意味。 池小秋看著其中一碟子拌芹菜,明明是尋常做法,都是用開水汆過,只等方熟,還綠瑩瑩的時候,便起鍋裝盤,所加調料,一向都是陳醋姜絲,最后滴上幾滴麻油提香。 可高家這盤菜,中間還加了些別的,高太太見她定定盯著這些菜,心中得意。 也好讓這橋頭廚娘長長眼界,莫要以為就憑著自家那兩手,就能攀上溪哥兒! “給池姑娘搛上兩筷子碧玉絲!” 池小秋一愣,才知道這名兒叫的是那盤子芹菜,細細嘗了一口,仔細辨認。 韭菜去了根,又切成小截子,雞煮爛了拆成絲,白蘿卜切片斬絲,還有一個是什么呢? 清甜脆爽,絲毫沒有土腥味,池小秋迅速翻過這個月份所有的時鮮,并無能對號入座的一種。 忽然,她一省,竟是冬日才有的荸薺! 也不知是怎么養來,竟在夏日里頭看見了。 池小秋不由感慨,舉目四望,各色吃食無一不透著精致,擺放的宛如一幅畫般。 尤其是梅花湯餅,原以為不過是普通搟作的面皮,用模子倒扣出五瓣白梅花式樣,布在雞汁清湯之中,十分好看。 可等到池小秋吃到口中,才知道這面大概也是浸了白梅茶水,竟是一股梅香味道。 靈臺漸漸清晰,池小秋覺得,自己好像摸到了這樣文人菜色的一條路子。 高家太太與她說了些什么,池小秋都沒仔細聽,只是嘗著一道道菜做法之時,不好太過疏忽這愛說話的太太,便禮貌應上幾句。 “真好!” “太太說的在理!” “好吃!” 高家太太說到后面,見池小秋始終泰然自若,連臉紅也不曾,倒安心享用起飯食來了。 明明是一頓鴻門宴,氣倒的卻是布局的人,而那來赴宴的呢? 早吃得肚兒溜圓,心滿意足了! 實在忍不過,高家太太忍不住話露鋒芒:“也不知池姑娘用了什么法子,能留著我家溪哥兒整日往你那里去!” “誰?”池小秋細想想,忽然想著高溪午與這家一個姓兒,恍然大悟:“原來太太便是高兄弟的娘!” 高家太太:…… 裝傻不是! 池小秋頓時熱絡許多:“倒沒什么,他不過是常來我家討些吃食,太太別客氣!” 要走之前,她還十分貼心叮囑:“以后太太想要人說話,便可叫了我過來。聽高大哥說,我做的菜他合家都喜歡,什么時候你想吃了,我便登門來與太太送吃食說說話。” 嘖嘖嘖,可憐見的,只怕是像徐三姑娘一般,身在深宅大院,卻每日寂寞無人閑話,她做晚輩的,便多做些又何妨。 高太太愣是讓池小秋這看似耀武揚威的話,氣得噎在那里,只得看她腳步輕快走了。 鐘應忱沒忍住,低頭默默一笑。 這總是拐彎抹角說話的,自也有好處。 只要最后受氣的,不是池小秋便好。 池小秋心里盤算半天,跟鐘應忱開了口:“好兄弟,你不是會畫畫?” 鐘應忱一怔,點頭。 “也能教我畫上幾筆?” 看了這高家的菜,池小秋忽然覺得,這好吃的菜,若是也能好看起來,也當真是個賞心悅目的事情。 便如同鐘應忱一般。 街上已經有人叫賣起了梅子,好似燦金的顏色潑在圓滴滴的果子之上,慢慢滴落下來,凝成上圓下尖圓嘟嘟一團,蒂頭還帶著葉子,看著便是剛摘了不久的。快到七月,鮮藕上了市,比別地慣常的要早上一月,洗凈了淤泥,現出白生生胖乎乎小兒手臂般,一截截安放在籃子中。 只看著這些時新,池小秋不禁摩拳擦掌,一種全新的,從未有過的嘗試,逐漸在她心里成形。 第54章 石榴粉果 把藕削去外面那一層微黑的皮, 再在水中泡上片刻,里里外外都洗凈了,生怕一不注意就漏了哪一塊泥渣子。 池小秋將那幾截藕從水里拿出來的時候, 白嫩中透著粉, 便是生著咬上一口也使得, 是一種水盈盈的清甜香氣。但這回,池小秋想要嘗試一下另一宗做法。 她把藕一剖兩半, 眼睛量了一下大致尺寸,刀咔嚓咔嚓便把一段藕切作小截, 砂器表面凹凸不平, 帶著天然的紋理,池小秋便把一截截細藕在上面擦,直到顯出一粒粒圓潤小巧的模樣, 忽聽得門外有動靜。 高溪午解決了他娘, 便又大搖大擺登門過來,大手一揮, 柱子領著一大堆的東西跟在后面, 一聲令下,便運進來一籮筐的東西。 鐘應忱剛冷了臉, 卻見池小秋早已經歡天喜地,眼睛發亮地去撿視里頭的東西。 諸般菜鮮齊備,品相又好,竟有許多眼下并不應季的菜蔬, 此刻卻出現在了籮筐里! “這怎么種來?” 高溪午見池小秋喜歡,也十分得意:“有的是北邊南邊送來的, 有的是在莊子里新種出來的,我娘說要給你賠禮, 便都拿過來了。” 打蛇打七寸,池小秋見著食材便走不動道,正疑惑著高家太太為何待她如此之好,便聽高溪午指天發誓跟他們倆保證。 “從此后,我娘再也不會為難你們了!她還讓我好生跟著鐘兄弟學學,莫要再亂跑了!” 池小秋實在不忍高家太太被這般誤會,剛為她辯解兩句,便見高溪午一副大受感動的激動模樣,好似走進迷途犯了罪惡的游子被溫暖召回,眼含熱淚道:“小秋妹子,怎能有你這般大度之人!” 池小秋:…… 行叭,咱也不能攔著別人硬塞東西不是! 不能白白生受東西。池小秋正發愁染色的東西,恰從中間看見了十幾棵碩大渾圓的紅頭菜,頂著一蓬翠色葉子,十分可愛,不禁一樂,拽出來一個道:“正好,你回去時幫我帶些藕果回去給你家太太嘗,算是回禮啦。” 搞定了池小秋,高溪午可憐巴巴看向鐘應忱:“鐘兄弟…” 池小秋興高采烈抬著籮筐往廚房走,鐘應忱目光落在她身上,面色稍霽:“這會的事便算過了。” 高溪午剛松一口氣,再聽著下一句,如同進了冰窖。 “再有下次,我便登門與高家老爺好生分說一番,下學尚早,為何你每日都要拖到戌時才登我家的門。” 中間那么長的時間,都去做什么了? 高溪午冷汗直冒,盯著鐘應忱,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訕笑著,語無倫次道:“那個…我…”。 方才洗藕的盆里沉了不少湖泥,鐘應忱仔細洗著盆:“你做什么與我無關,還是那句話,莫要拖我家進去,尤其是——” 鐘應忱偏頭往廚房處一望,池小秋在里頭忙活,哼著不成調的歌。高溪午忙點頭,壓低嗓子道:“鐘兄你放心,我干的是正事…” “與其上我家換新衣服,不如專備了一套,出門時穿。” 哪里有在書房念了一天書,袖上半點墨痕不見的? 高溪午大悟,難怪這兩天柱子看著他時,滿是疑惑。 池小秋把紅頭菜削做小塊,放在碗里咚咚咚搗了起來,湯汁流出,渣子用細棉布再次濾過,費了一個半紅頭菜,終于得了大碗的菜汁,殷紅如血,比胭脂還要鮮艷。 藕圓子一小粒一小粒泡進去,高溪午愣頭愣腦道:“直接用胭脂膏子染不就成了?” 池小秋一激靈,忽想起滿樹的石榴花,似乎用來染色也可。 上了色的藕圓都盛進碗中,捧著碗的手稍一動,一顆顆藕圓便像石榴籽一般晃來滾去,調好的綠豆粉色澤青綠,高溪午道:“你要做個石榴?” 池小秋無暇理他,綠豆粉皮將石榴籽包在里面,精心捏作外頭青皮的模樣,最后拿剪子修了修蒂頭,入鍋蒸出來,便是幾個活靈活現的青皮石榴。 池小秋的歡欣,如投石入湖時飛濺出的朵朵水花,透亮又毫無遮掩,看得人心情也不由大好。 池小秋做了兩籠,一籠交代高溪午帶回家去,一籠拾出來兩個,打算給徐家三姑娘帶了去。 鐘應忱止住她要裝飯入籠的手,另拿了一個給她,道:“也該換個食盒了。” 快到了徐家三姑娘的生日,宴上諸事都在籌辦之中,可三姑娘房中卻陰慘慘愁慌慌的。 秋云耷拉著眉眼,蹭上前去問李mama:“太太…也知道了?” “姑娘的消息日日都要往太太處報,你知道的,太太難道就不知道?” 這可是大事,誰也不敢欺瞞,李mama受了徐家太太劈頭蓋臉一頓罵,自然看秋云也不順眼。 她陰陽怪氣道:“我平日只管教姑娘規矩,飲食作息卻都是姑娘掌著,聽說上午秋云姑娘集了一房的人過來查問,還驚動了二房的人,不知可查出了是誰沒有?” 哪里能查出來?太太早已下了死命令,誰敢頂風作案!秋云剛冷了臉問一聲,便跪了滿屋子的人,一齊哀哀道:“姑娘也不能冤枉人,咱們上頭還有老子娘,誰敢做出這等事來?” 三姑娘的房中翻了個遍,連個點心渣子都看不見,給到三姑娘的飯食都有幾重人盯著,一日少似一日,餓得三姑娘學規矩的時候手軟腳軟,差點暈倒在地上。 都已經緊到這個份上,不過這些天,三姑娘竟還多了幾斤!